臺灣錦衣衛雅號名不虛傳,徐國難回到察言司沒過多久,就順利搞明白明鄭糧船遭襲毀損殆盡的前因後果,甚至連王府議糧諸多內情也都瞭解得溂他坐在軍務處簽押房,面前攤著兩份截然不同的絕密情報,皺著眉頭從頭到尾仔細閱覽,第一份是察言司首裡站派專人呈送的緊急密報,首裡站站長王凌被林鳳悍然下令扣押,雖然只是軟禁不曾虐待卻也大失察言司臉面,首裡站特工自然同仇敵愾齊心對外,在緊急密報中點明實力雄厚的明鄭護衛艦隊之所以遭遇荷蘭艦隊突襲損失慘重,指揮官林鳳疏忽大意難辭其咎,特別是連夜卸糧想要將計就計卻沒有嚴加戒備,導致倭寇戰艦偷偷潛入炮轟糧船,甚至連匆匆卸入貨棧的糧食都被總督府情報處特工設法縱火焚燬,翫忽職守到了不可思議程度,言語之中暗暗指責陸師輪訓軍官外行指導內行,是導致明鄭護衛艦隊任務失敗的重要原因。

第二份絕密情報由護衛艦隊隨艦特工探長韓天成撰寫,韓天成對馮德貴包庇陸師輪訓軍官的異樣心思洞若燭火,雖然沒法抹煞指揮官林鳳的瀆職責任,卻把糧船遭襲歸因於明鄭水師官兵不聽指揮擅自行動,特別指出復明號代理艦長蔣德威正確判斷荷蘭艦隊緊隨其後想要突襲港口,明鄭水師把總鄭睿不聽指揮企圖當眾挾持長官,無法無天毫無軍紀意識,建議把鄭睿等違紀水師軍官斬首示眾以正軍紀,情報還列舉了各艦艦長不服從林鳳指揮的若干例項,有憑有據誇大其辭,護衛糧船任務失敗責任何在不言自明。

如此兩份截然不同的絕密情報擺在馮德貴面前,用腳趾頭也可以想見暗中收受林鳳重禮的馮德貴會如何處理。

按照察言司保密制度如此等級的絕密情報只有馮德貴才能閱覽,然而軍務處掌管對外情報工作,理論上任何機密情報徐國難都有權接觸,馮德貴忙於處理糧食危機整日跟在馮錫範身邊出謀畫策,吳斌奔波在外抓人審人也是忙得不亦樂乎,徐國難仗著僉事身份扯起虎皮作大旗,不費吹灰之力便拿到了絕密情報。

看完絕密情報徐國難神色黯然仰頭長嘆,王府議糧劉國軒與馮錫範算是打成平手,前往琉球秘密購糧任務失敗護衛艦隊損失慘重,居然被數量不如自己的荷蘭琉球艦隊打得大敗虧輸,遭遇國姓爺奠基臺灣以來從未有過的慘重失敗,如此重大失利責任卻被馮錫範各打五十大板輕輕放過,就連責任最重的始作俑者林鳳都僅被革職留任罰薪半年,竟連撤職查辦都捨不得給,如此公然包庇怎麼對得起長眠海底的犧牲官兵,怎能不讓上下解體離心離德。

黨爭內鬥竟到了如此駭人地步,只要站對隊伍無論犯下何等嚴重錯誤,竟然都能罰酒三杯輕輕放過?

對馮錫範抓破腦袋提出的開源節流妙策,徐國難也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無論出海捕鯨還是上山獵獸都要假以時日,如今東寧府乏糧人心惶惶,一旦傳出明鄭糧船被荷蘭艦隊夜襲擊沉訊息,勢必人心大亂掀起新一輪購糧狂潮,到時莫說缺衣少食苦熬時日的饑民乞丐,就連明鄭官兵也會因為家眷缺糧導致軍心浮動無心作戰。

出海捕鯨勢必動用明鄭戰艦,近些年明鄭水師早就實力大損今不如昔,倘若駐紮漳州虎視眈眈的施琅瞧出便宜趁機出兵攻臺,內部又有生蕃部族作亂生變,明鄭朝廷內憂外患立亡可待。

烏心糧商囤居積奇暗中儲藏大量糧食,強行充公倒也能夠濟得一時之急,然而烏心糧商之所以膽大妄為蓄意提價發國難財,倚仗的便是背後有強硬靠山,馮錫範收足賄賂能夠兵刃向內忍痛割肉?

想到烏心糧商徐國難忽地憶起包員外在崇明糧鋪外面的異樣舉動,眸光漸漸現出明悟:烏員外之所以趁火打劫降價購糧,必定已經提前曉得明鄭糧船被荷蘭艦隊毀損殆盡的訊息,趁著訊息還沒洩露趕緊購糧以備不時之需。

既然如此為何不來個有樣學樣,趁訊息還沒有洩露抓緊購糧陰上烏心糧商一把,家人也可免了來日乏糧之憂。

護衛家人平安是徐國難底線所在,無論如何不容觸犯。想到這裡徐國難拿定主意,吩咐值勤特工取出所有銀錢,假借酒館掌櫃身份上街購糧,以薪餉名目發放給察言司特工,嚴令不得對外透露明鄭糧船已被荷蘭艦隊毀損殆盡的訊息,否則按照組織紀律嚴懲不貸。

明鄭糧船毀損殆盡如今還屬於絕密,無論這一訊息最後是否洩露,絕不能由察言司特工傳遞出去。

值勤特工自然也曉得輕重,喏喏連聲自去安排購糧,徐國難坐在簽押房沉思許久,原本猶豫難決的目光漸漸堅定起來,換上便服來到街面找家糧鋪購了十來袋糧食,僱了輛鹿車運往永康街估衣鋪。

他答應永仇和尚要保後人平安,瞧劉王氏模樣必定不會大量儲糧以備不時之需,若是如此便由徐國難出手代勞罷。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絕大多數行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就連施捨饑民乞丐都比平常慷慨了許多,明鄭糧船從琉球購回大量糧食的訊息早就傳得眾所周知,到處都有流言說是官府不日就要開倉放糧賑濟貧民,信以為真的市民都不再計日而食,甚至大魚大肉花天酒地,慰勞清苦了許多時日的飢腸,重新開門營業的酒館妓院到處都是笑語喧譁,呈現出末世的變態繁榮。

徐國難坐在鹿車車廂冷眼瞧著一切,歡聲笑語伴著酒肉奇香撲面而來,他的眸光愈發顯得苦痛,面目扭曲閃爍晶瑩。

趕車的是名五旬上下的白髮老漢,洗得發白的布衫到處都是補丁,滿面皺紋精神甚是矍鑠,嘴裡吐出濃重酒氣,顯然接生意前曾喝了不少老酒,他顯是習慣自來熟的話嘮,神采飛揚興致頗高,邊揚鞭趕鹿邊與徐國難高聲搭訕,

“客官一口氣買如許多糧食,是不是打算明日重新開張營業?”徐國難有些苦澀地嗯了一聲,抿緊嘴唇沒有言語。

白髮老漢把徐國難的沉默自行當成了預設,揚起馬鞭吁了一聲,咂嘴可惜道:“既如此客官用不著一次購買如許多,大家夥兒都是傳言糧價明日還要大跌,到時低價購買還能夠多佔些便宜。”徐國難眉頭緊皺,脫口問道:“糧價明日還要大跌,這訊息大伯從何處得來。”白髮老漢有些為難地抬起鞭梢搔了搔頭,搖頭道:“老漢也不曉得從何處傳來,不過大傢伙既然都如此傳言,想必不會是空穴來風。”徐國難沉聲問道:“大伯就不擔心訊息萬一有假,日後糧價不跌反漲?”白髮老漢咧開沒剩幾顆殘牙的嘴巴笑將起來,道:“客官真是有趣,官府已從琉球購買了堆成山的糧食,大傢伙放開肚皮吃上一年也吃不完,眼下烏心糧商只愁囤積糧食賣不出去,哪用得著擔心糧價還會不跌反漲。”轉過花白腦袋壓低嗓音道:“眼下運來的只是第一批糧食,聽說過些時日還要從琉球運回第二批,官府正在拼命清掃糧倉,擔心到時候糧食裝不下。”見徐國難目光閃爍沒有言語,白髮老漢嘖嘖連聲道:“老漢年輕時也曾出海到過琉球,瞧那幾個島嶼也跟鳥屎差不多大小,怎麼能夠接二連三運回如許多糧食,莫非真跟白蓮教一樣能夠五鬼搬運無中生有。”琉球儲糧早就被購買一空,哪裡還有可能再行運回糧食,徐國難咧開嘴巴苦澀一笑,瞧著花白老漢從腰間摸出酒壺輕抿,一副自得其樂陶醉其中的模樣,縮在車廂抿緊嘴巴不再言語。

張老大顯然料不到徐國難居然會親自送糧上門,瞧著大袋糧食搬下鹿車運進估衣坊,一時間驚得有些目瞪口呆,搔著腦袋不知說啥子是好。

劉王氏見徐國難上門也甚覺意外,望向他的目光不知不覺柔和了許多。

劉平安與何滿倉樂得在糧袋上面不停打滾,一疊聲嚷著晚飯要吃香甜白米飯,顯然在幼小心靈裡白米飯是人生最難得的珍奇美味。

“這些都是察言司特地發給犧牲特工家眷的撫卹糧食,”徐國難當著旁人也不好明說,點撥道:“眼下糧船返港糧價下跌,大哥不妨多儲備些糧食以備不時之需——”話猶未了站在旁邊熱情幫忙的花白老漢接嘴道:“大兄弟切莫多花冤枉銅鈿,糧價明日還要大跌,到時購買還能多佔些便宜。”張老大閱歷豐富人老成精,哪能從徐國難言語聽出端倪,哈哈笑道:“多謝老哥提醒,少佔便宜就是多積福,俺必定聽從徐老弟吩咐,等會就想方設法多購買些糧食,以備不時之需。”徐國難聞言輕輕點頭,他言已及此不能多說,能否自行領悟全憑張老大,見劉王氏表情僵硬低頭不肯多談,顯是多年鬱積的心結沒有完全解開,當下也不停留,隨意交談了數句,藉口要往下一家送糧拱手告辭。

分手之際徐國難特地給了花白老漢一兩車錢,把花白老漢樂得合不攏嘴連連道謝,不過瞧面部怪異表情卻對徐國難甘當冤大頭,在糧船返臺糧價大跌之際花費重金購糧頗有些不以為然。

很多時候愚昧民眾都是自以為智,墜入權貴精心算計卻還是茫然不覺,這就是常言所說的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