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臺生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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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旺獨自倚靠床頭,眯著眼睛似在閉目養神,腦海風車般轉著諸多紛雜念頭。
臨出發前化名劉參將的大肚王阿德復特地把巴旺叫進帥帳,告訴此次前往東寧府領取軍械只是幌子,要巴旺暗中配合媽祖神教秘密把西洋彈藥運進山裡,如何行事到了東寧府自然有人前來聯絡,一切全都聽憑對方吩咐。
巴旺身為鐵桿親信當然知道火器兵是用來對付明鄭軍隊的大殺器,沙漉社大戰後土蕃部族也都曉得火器的重要性,因此阿德復不惜花費重金暗中聯絡西洋紅毛鬼走私軍火秘密訓練,指望到了決戰時刻出其不意突然殺出,把猝不及防的明鄭軍隊殺得落花流水,報了昔年大肚王阿德狗讓被殺身亡的血海深仇。
阿德復身負國恨家仇,自逃脫追殺之日起就立誓有朝一日恢復祖業重建大肚國,憑藉武力把佔據蕃人土地的異族一股腦全都趕出臺灣,為此不惜化名劉寅改頭換面投入明鄭軍隊,重金賄賂馮錫範提拔擔任鐵騎營統領,數年來隱名埋姓苦心孤詣,採用各種手段排擠異已培育心腹,暗中挑選生蕃精銳以不同身份化名混入鐵騎營,目的在於把鐵騎營這支明鄭精銳牢牢掌控,成為反過來對付明鄭重建大肚國的利器。
他在明鄭軍隊多年熟諳軍情,知道論起勇武獵射為生的蕃人實在漢軍之上,吃虧在於武器落後不通戰陣,交鋒打仗只會一擁而上死打硬拼,最終不是精通戰陣軍紀嚴整的明鄭精銳敵手,昔年大肚王阿德狗讓就是大意之下被劉國軒故意引誘落入陷阱慘敗身亡,前車之鑑不得不防。
因此阿德復千方百計秘密訓練火器兵,想要練成精銳軍隊以圖一逞,哪料負責秘密訓練火器兵的蕭壠社昊地族長急於求成,僅過月餘就把千辛萬苦運進深山的西洋彈藥耗得一乾二淨,沒有西洋彈藥火槍便淪為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擺設,阿德復無奈之下只得透過媽祖神教暗中聯絡西洋紅毛鬼,重新購置大批彈藥,想要透過走私渠道秘密運到蕭壠社以供使用。
馮錫範不知怎地聽到生蕃部族不穩風聲,親自派遣忠振侯洪德率領精銳部隊駐紮武定裡,關閉榷場聲稱要剿除土蕃叛逆,通往土蕃的大小道路全都禁絕往來,如此一來原有的走私渠道也被卡斷,眼睜睜瞧著西洋彈藥偷運到東寧府硬是運將不出去,昊地特地秘密派遣少族長索薩易容潛入東寧府設法偷運,巴旺身為阿德復親信責無旁貸,自然要予以配合。
想到入神處巴旺眸現狂熱,炯炯目光落到捏在手心的棉紙,棉紙上面寫著數行鬼畫符般的古怪文字,一筆一畫極其粗陋,彷彿孩童的隨手塗鴉,落入尋常人眼裡自然莫明其妙,巴旺卻曉得這是生蕃部族巴宰社用來祭拜鬼神的天書文字,若非負責溝通鬼神的巫師族老,就是普通族人瞧見也是識認不得,用來傳遞機密訊息最是適宜不過。
阿德復知道察言司特工傳遞機密情況全都使用密碼,以防無意落入旁人之手洩露機密,靈機一動特地把生蕃部族最是生僻難認的巴宰社天書文字充當密碼傳遞機密訊息,巴旺自然也是識得天書文字,他原本以為進入東寧府方才有人暗中前來聯絡,想不到守城軍官姜秋文居然就是媽祖教徒,趁著牽馬之機悄悄把棉紙塞進巴旺手心,竟是神不知鬼不覺。
巴旺拿到棉紙不動聲色,直到進入東寧驛站安頓完畢方才開啟觀看,棉紙上面只有十多個天書文字,告訴巴旺進城之後的聯絡地點和聯絡方式,寥寥數語簡單明瞭,巴旺卻隱隱感覺頤指氣使撲面而來,內心深處有些不太舒服。
大肚國內部也分不同派系,媽祖神教在中央山脈傳教數百年,倡導治病救人原本與大肚國毫無幹聯,只因教主朵思婭與阿德復相互勾結共謀復國,媽祖神教才被內定為執掌教權的護國神教,成為阿德複復國雪恨的得力武器,然而媽祖神教自成體系只聽朵思婭調遣,巴旺等大肚國老人對神教教徒的裝神弄鬼頗有些瞧不順眼,為了復國大業方才百般容忍,雙方明爭暗鬥互使拌子,相互都是不把對方放在眼裡。
為了大肚王的復國大業,暫且忍氣吞聲聽憑邪教教徒指揮行事。巴旺在肚裡暗罵了一句,順手把團在手裡的棉紙塞進嘴巴,用力咀嚼吞嚥下去,倒不是他有食用棉紙的獨特嗜好,實是察言司特工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巴旺昔年在阿德狗讓帳下吃過徐文宏老大悶虧,自那以後事事小心謹慎,絕不容許記錄緊要機密的棉紙脫離視線。
他有些不適地摸了摸肚皮,提起陶製茶壺咕嚕嚕猛灌一氣,換了套早就備好的便衫大踏步走出房門,藉口涮馬守在院落寸步不離的小關見狀忙把手中馬刷遞給另一名騎兵,緊走兩步悄無聲息跟在巴旺身後。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徐臺生牽著黑豹走在街道上面,東張西望不住打量周圍景色,彷彿要把一切全都映刻入腦,他從軍入伍雖然離家不過短短年許,前些時日操演訓練還無意撞見過家人,然而還是真真切切感受到遊子離鄉的苦澀滋味。
幼時徐臺生跟隨塾師讀書曾經吟過《回鄉偶書》,當時少年不識愁滋味,暗地嘲笑詩人賀知章多愁善感與娘們相似,如今身臨其境方才深切感受久客歸鄉的離愁別緒,饒是徐臺生素來神經大條也不自禁有些神傷。
街道兩旁房舍矗立依舊,除了更加老舊破爛倒也瞧不出多大變化,然而往來行人大多面速菜色,衣衫或多或少有著大小補丁,交談對話也是情緒消沉神色茫然,徐臺生敏銳覺出明鄭百姓對未來前景充滿惶惑不安,不再如同國姓爺執政時洋溢勃勃生機,一心一意反清復明光復華夏。
這不是大明百姓應有的精氣神!徐臺生心裡無聲吶喊,眼前驀地現出沿途所見饑民麻木絕望的死灰眼神,打了個寒噤再也不敢想象下去。
他牽著黑豹在街道上面懶洋洋緩步行走,往來行人見到年青軍官牽著高頭駿馬都是面現敬畏,甚至隱隱現出些許厭惡,不等徐臺生走近忙不迭躲閃避開,讓本就鬱悶的徐臺生感覺倍中無語。
他親眼瞧見一名光屁股玩伴從破爛民房裡面探出半顆腦袋,望見自己牽馬過來怔了怔,眼神現出複雜難明的異樣情緒,一言不發把腦袋閃電般縮將回去,砰地一聲用力關閉房門。
徐臺生揚起手臂想要招呼卻又無力垂將下去,在他的記憶裡幼時他與玩伴都以從軍入伍為榮,遊戲玩耍甚至為哪個扮演韃子哪個扮演官兵爭論不休,玩伴望將過來的眼神分明已經認出自己,為何還要關閉房門不打招呼,難道就是因為自己穿著這身軍裝?
徐臺生感覺更加惶惑,陽光火辣辣曬在身上卻是渾身冰冷——明鄭百姓與官兵的魚水關係何時惡劣到如此地步。
前面不遠處就是青磚黑瓦的徐家宅院,黑漆木門半開半闔,依稀能夠望見數只雞仔在門前空地追逐覓食,若是以往徐臺生早就歡天喜地忙不迭跑將過去,現在卻是不自禁放慢腳步,猶豫著不敢接近。
徐家宅院忽地響起清越嘶鳴,宛若金石直衝雲宵,一聽必知是難得的寶馬良駒,徐臺生怔了一怔,牽在手裡的黑豹陡地躁動不安,揚頸發出回應嘶鳴,不管不顧縱蹄賓士,衝著徐家宅院急奔而去。
徐臺生驟出不意險被拖倒,冷哼一聲跟跑數步,一個漂亮的凌空倒翻穩穩縱上馬背。
與此同時黑漆木門吱呀一聲被用力撞開,徐太平抱著黑虎快步衝出,一眼望見徐臺生騎在馬上威風凜凜,迎將上去拍掌歡呼:“二叔回來啦,平安想死你了。”晶瑩目光在黑豹身上轉了轉,
“二叔快些把馬讓給平安,平安要騎!”說話間狂躁不安的黑豹縱蹄急馳奔向黑漆木門,倉促間險些把奔跑過來的劉太平撞倒,徐臺生百忙之中使了個蹬裡藏身,俯下身子把劉太平抱入懷中,觸著溫軟柔嫩的幼小身體,聽著悅耳響亮的咯咯歡笑,徐臺生沮喪消沉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我的選擇沒有錯,即使為了家人平安也要保家衛國反清復明,絕不容許大好河山落入異族韃子之手!
“二叔,等會你帶平安出去騎馬,”劉太平偎在徐臺生懷裡,伸手撫摸黑豹頸毛,撅著嘴巴氣鼓鼓道:“三姑從漳州帶回阿黃,平安還沒騎過就被阿爹硬送給馮剝皮,二叔你可要替三姑作主,千萬莫把讓阿爹阿黃送將出去。”徐臺生聽得莫名其妙,剛要開口詢問黑豹就已飛快馳進黑漆木門,把蜷在門邊懶洋洋曬太陽的旺財嚇了一大跳,騰地跳起躍到院角,張牙舞爪發出嗚嗚低鳴,只是身子不自禁簌簌發抖,顯然色厲內荏外強中乾。
黑豹打了個響鼻急不可耐想要衝向後院,被徐臺生勒住馬韁硬生生停下,這時院落裡面人影閃動,徐文宏劉雅萍俞依偌田媽聽到聲音全都興高采烈迎將出來。
劉雅萍做夢也想不到寶貝兒子竟會在此時歸家,眼角泛著晶瑩淚花,跌撞著踉蹌撲向徐臺生,駭得徐文宏趕忙伸手一把攙住。
俞依偌站在旁邊抿嘴微笑,田媽嘴裡不停嘮嘮叨叨,猶自不忘攙扶俞依偌以防不小心跌倒。
思明街口酒館的臨街窗戶半閉半敞,吳清一人踞坐把盞獨酌,居高臨下把徐家宅院的情景全都瞧入眼裡,嘴角噙著的淡淡淺笑愈發顯得陰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