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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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賈玉軒迫切想聽到她的故事,比剛才想聽到那磚廠老闆的故事還迫切千倍億倍。
鳳鳴又擦了把臉,開始講她的遭遇:
“從我記事起,因為我是林青山的女兒,在村裡是被玩伴唾棄的。小孩兒是大人意志的體現者,但大人在言行上會有某種顧及,會剋制,可小孩兒不會顧及,不會剋制,他們會成群結隊的無辜追打我,明火執仗,毫無顧及,像村裡批鬥地主一樣,批鬥我。所以,我從小就沒有玩伴。我一個人的世界很荒涼,也很孤獨,但我從記事起就這樣,所以,我很享受這種荒涼和孤獨。這有什麼,大不了不出門。我有個比我大兩個月的姐姐,她是我現在後媽的親生女兒,按理說,她應該比我受到更多的唾棄,更多的暴力,可她腦子好使,會察言觀色,又很會討好人,她不但絲毫沒有受到玩伴的暴力,還為玩伴們出謀劃策,如何批鬥我,如何追打我,還充當他們的間諜,將我在家裡的言行報告給他們。兒時,我伯趁閒時教我和她學三字經,第一句便是,人之初,性本善。我聽了之後,不服,每次都念成人之初,性本惡。我也一直認為,於有些人,人之初,是性本惡的。比如說,比我大兩個月的姐姐就是。”
賈玉軒就蹲在鳳鳴面前,用心傾聽她的遭遇。
“我一直盼著入學,誰敢欺負我,我報告老師。可沒想到,入學之後竟然是場惡夢。如果入學之前,是如履泥濘,那入學之後,是如履深淵。入學之前,大不了不出門,可入學之後,如同甲殼蟲沒有了甲殼一樣,沒有家可藏了。幾個村子一所小學,一班幾十名學生,老師的眼睛不可能只停留在我身上,還有下課呢,還有放學路上呢。最可怕的就是放學路上,上學我可以提前,或遲到,避開那些暴力,可放學路上我往往逃不掉。下雨了,他們會推我到泥水裡,下雪了,他們會往我衣服塞雪團。”
賈玉軒再也承受不了了,他喘著粗氣,起身在室內踱步,以緩和心裡的急速起伏,驅散心裡的不平靜。
“我無論怎樣做都是錯,作業寫好點,老師表揚了,會被排擠,考試成績靠前,也會被排擠,下課出去玩,也被排擠,有時候,看誰一眼都會被推搡一番,因為我是林青山的女兒,於是,除了上茅廁,下課我就呆在教室,可是,我隔窗看他們也是錯,最後,我下課了也呆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動不動,目不斜視的只看黑板,反正我從小就一個人習慣了。我現在想想,我初一之前的災難,有一部份,很大一部份,都來源於那個比我大兩個月的姐姐。因為憑她的智慧和精明,很輕易的便能自保,甚至也可以保護我,可她卻沒有,偏偏助紂為虐,往深淵裡推我一把。”
鳳鳴說著,指著後牆上那副山水畫,又說:“對這種地方的嚮往,於幼小的我,成了精神支撐。那是我心裡的世外桃源。其實,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世外桃源來進行自我治療,否則,面對被欺凌的時候,面對非議的時候,面對孤立的時候,無助幼弱的我是挺不過來的。”
賈玉軒端起鳳鳴的茶杯,倒掉一些,又續上熱的,然後遞給鳳鳴。
“潤潤口。”賈玉軒的聲音裡滿是愛憐和心疼。
鳳鳴接過,一飲而盡。
賈玉軒也給自己茶杯裡續上,然後坐回沙上了。
“接著講。”他說。
經過這番傾訴,鳳鳴心裡的惡魔沒有那麼強大了。
“我姥姥那村頭有很多水坑,每年都養魚種耦,到了年底,村裡會組織人翻坑,挖耦捉魚,各家各戶都有份。我有好幾個舅舅,我大舅最執事,每年分到魚耦之後,都會捎信讓我伯去帶。在我九歲那年,我伯已經是我村的大隊會計了,比較忙,放了寒假,他就讓我去我舅家住,等著分魚分耦。那天下午後晌,九歲的我揹著魚和耦回家,半路上變天了,接近傍晚時,我穿過我們村的紫荊條林,正碰上我們村一個大女孩領著一群和我一樣年齡的一群小孩在瘋跑打仗,她們在風沙中奔跑著,揮舞著手裡的枯枝,像一群小瘋子,當看到了我,就像餓狼看到小羊,圍攏上來,開始推搡我,嘴裡還說‘林青山的妮去死吧’,那年齡小的比我還小兩歲,還是我家近門一個堂哥的女兒,可她推搡的也很歡。紫荊條都是一墩一墩種植,那紫荊條秋後已被殺割,只剩下露出地面一寸左右的利茬,一墩一墩的利茬,像一墩一墩的尖刀,她們把我在上面推來推去,推著推著,我便什麼都不知道了,只記得流了好多血。”
賈玉軒又承受不住了,他喘著粗氣站了起來,掀棉簾出去了,仰臉向天,面向飄揚的雪花。落在臉上的雪花,融化了,涼涼的,像幼時的鳳鳴。
與眾不同的人,必有與眾不同的遭遇,怪不得她的雙眸,不,是她的所有,都如此的與眾不同。只是她的遭遇,讓他心疼的無法承受。
鳳鳴所經歷的這些,賈玉軒沒有經歷過,他從小到大,雖然不是錦衣玉食,使奴喚婢,但爺爺奶奶和父母都是公家人,在物資匱乏的當時,有些生活物資,只有憑票才能獲得,而他父母所在的單位,又是出售那種憑票才能獲得的物資單位,所以,他從小到大,自是高人一等,鳳光無限好。
雖說沒經歷過,鳳鳴所說的一切,他感同身受,好像他也是鳳鳴內心的一部份,心痛難受的無以復加。
賈玉軒站在溫柔的落雪裡,長舒了幾口氣,這才又回到辦公室,坐在原來的沙發上。
“後來呢?”賈玉軒的聲音變了,喉嚨裡明顯有東西堵塞。
“我伯提著馬燈找到我的時候,已經半夜了,他是聽我堂哥說的,是堂哥的女兒臨睡前無意之中給家裡人說了,堂哥連夜去我家告訴了我伯,那次真是感謝她,雖說當時她推得也很歡。事後,那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孩子的家裡人去醫院看我,只是給我父親說,小孩兒家,不懂事。我伯當時什麼也沒說。但過了春節,我伯做了一件事情。在一個禮拜天的傍晚,那個女孩子去地裡挖野菜回來,我哥在我伯的授意下將那女孩子截住,一頓暴打。具體打多狠,我也不知道,反正從那以後,那女孩一看到我就遠遠的躲開了。我哥比那女孩小一歲,既然她家裡人說她是小孩,不懂事,那我哥比她小一歲,當然也是小孩,不懂事了。”
“嗯。”賈玉軒望著鳳鳴,很稱心的點了點頭。
“繼續。”賈玉軒又說,很是期待。
天黑了,室內的物具已經模糊,二人都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彼此的世界裡只有對方存在,誰都沒想起來去開燈。
鳳鳴繼續說:“我上初一,大舅決定,讓我跟五舅去了冷店一中,因為我五舅在那裡教學。”鳳鳴說到這裡,有些猶豫,她望了賈玉軒一眼,還是接著說,“上午去結算室的那個男的,當時是我的班主任。後來,我五舅發現他對我太關心,害怕出事,就說服我伯讓我退學了。他發現我退學之後,就以絕食來逼家裡人向我家提親。他爹是村支書,與我們林家村的支書是戰友,他透過我們村支書將我伯約到縣城飯店,讓我伯救救他兒子。當時,我伯看了他兒子的相片,是一表人才,也知道他的身高,又是支書的兒子,那相貌那家庭條件,方圓村裡肯定是挑著找媳婦,可他卻以絕食讓家裡人向我前提親,認為他是個專情的人,便當場同意了。”
“那是父母之命,不是你自願。”賈玉軒說。鳳鳴講述父親林青山,講述自己的兒時遭遇,最終還是回到他起初想聽的那個磚廠老闆身上。
其實,他也曾向瑩瑩打聽過鳳鳴定親的事情,但瑩瑩也說得不清不楚,只說定親好幾年了,具體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所以,賈玉軒還一直納悶呢,農村女孩定親早,他理解,為啥給鳳鳴定個年齡相差七歲的男人,何況她父兄都是高學問之人。現在聽鳳鳴一說,他才徹底明白。
“嗯,定親那一年,我才十三歲,什麼也不懂,都是家裡人一手安排的。”鳳鳴如實說,這也是她向賈玉軒的隱約表白。表白的時候,她鼓足勇氣望了賈玉軒一眼,迫切想聽到賈玉軒如何回應她的隱約表白。只是,她現在還是不敢直視賈玉軒,望他一眼便心慌意亂,一直都是賈玉軒在注視她。
“一切都過去了,放心,以後有我呢。”賈玉軒的聲音很溫暖,溫暖的能融化冰雪。這也是賈玉軒回應她的表白,並給予她的表白。同樣,他的表白也是含蓄的。
鳳鳴如春風拂面,置身於明媚豔陽裡,她流血的傷口正在結疤,她荒涼的世界裡萌發了無限生機,她孤獨的世界裡響起了美妙的歌聲。只是……
他情意深深的話語,如果沒有嫂子孃家的親情關係存在,就是很直接的表白了,有了嫂子孃家那層親情關係,誰知道那說明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