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君淡然說:“我有一件要緊物證,可助青天老爺結案。”珍榮當即打個激靈,臉都白了,死死扯住她袖子低聲問:“大小姐,你又要幹什麼?!”

話說出去可沒法收回。差人當即入內稟報,不一會兒來喚硯君進去。

縣衙內的廣場頗為寬敞,不少民眾站在大堂外圍觀。這也是大新的新規矩,或者說舊規矩。他們楚狄赫人的審判,要求全體部民圍觀,因此大新境內所有的大堂前必須有廣場,容往來民眾任意旁聽。

人群為硯君讓開一條道路,好奇地打量突然來到的年輕女子。硯君從未承受這麼多人注視,不禁微微臉紅,垂下頭看著腳尖走路,從正門走了足足兩百步才走到大堂。她聽見連夫人低聲驚呼“硯君”的時候,正走到門檻前。

硯君這輩子從沒有到過這種場合,不知該進該退、該行該跪,頗感為難。縣官向她吩咐“上前”,她就依言走到大堂內。四下一看,連士玉夫婦與兩位陳老爺果然好端端地坐著。連夫人起身走到她身旁,拉住她的手。“你這孩子,怎麼跑來這裡!”她的擔憂是真心實意的,硯君友善地笑笑,說:“有件事不得不向青天老爺稟報。”

縣官是四十來歲溫文爾雅的儒士,實在看不出是異族。見她年輕嬌弱,嚴肅地宣告:“大新公堂不容褻瀆,你若是有連遠巍遇害或陳春岫被拐的證據,速呈上來。若是沒有,信口雌黃可要受法令嚴懲。”硯君緩緩回答:“連遠巍並非遇害,陳春岫也非被拐。實為連遠巍攜病妻出洋醫治,恐家人阻攔,因此隱瞞實情未加聲張。”

“胡說八道!”陳二爺陳柳川一聲斷喝,站起身瞪著硯君,“連遠巍真是為春岫治病,我們為人父母,哪有阻攔的道理?你是什麼人?為何編造這種謊話?”

連家為遠巍續聘新婦,就是這少女,他故意說得凶神惡煞,想要煞住硯君的傲氣。她身上那股淡泊的傲氣,讓人感到不安。

硯君泰然向縣官說:“民女正要向大人剖白——民女蘇硯君是連夫人義女。連遠巍臨行之前,民女正在連家。因連遠巍缺乏盤纏,向民女手書借據。現有借據,白紙黑字寫明是為出洋籌借旅費。大人若不信,可令諸位老爺夫人辨認筆跡。”

不等縣官發話,陳柳川一步搶上前,奪過硯君手中借據。他認得遠巍筆跡,又冷笑:“這點錢,想去西洋?哼!錢上又不會標記只能做這事、不能做那事,誰知道他借錢是不是躲起來呢!”硯君淡淡地說:“是出洋還是躲起來,陳二爺何不回家去,問問把這借據轉交給我的人呢?”

陳柳川怔住,心頭有了少許線索,但口中仍強辯:“倘若真是出洋治病,他就更是大錯特錯!春岫是我的女兒,他不經同意,強行帶走我女兒,名為治病,實與誘拐無異!”連士玉這時候再也憋不住,大喝道:“我看你才是要春岫的命!當初葛多尼長老提議給她用洋藥,你死活不準,說是洋藥毒性大,一用上,這輩子停不了,治好也是廢人。葛長老解釋多少遍,你就是不信。當初及早治,沒準早就好了!這回不揹著你,春岫能去治病嗎?”

陳柳川漲紅臉,氣得快噴出火。“我不準春岫治病?我要我女兒的命?連士玉,我先要你的命!”

“柳川!”陳松海一聲斷喝,急促叱責:“大庭廣眾,注意談吐!”

硯君見他們鬧得難看了,轉向縣官說:“陳二爺雖然不知情、不同意,但誰知春岫的心意呢?或許春岫願意,只是難以稟明父母。”

縣官早不耐煩,若是換了別人家,他早就按無理取鬧轟出去,偏偏陳柳川地位非凡,不可怠慢。見硯君言談鎮定自若,縣官暗中偏心她,和顏悅色地問:“你又如何知道春岫的心思?”

硯君默了片刻,說:“試問前夫寧肯出家為僧也不肯再娶,想盡辦法為她治病——世間女子能不動容?連公子未婚妻,也情願捨棄姻緣成人之美。”她說著掃了陳二爺一眼,又道:“我想,世人如知真相,不為那患難夫妻感慨良深的,實在枉為性靈之尊。”陳柳川臉上肌肉顫動,似受極大震撼。

縣官疑惑道:“若是連公子情深義重,不棄舊人,只是礙於家長威嚴,不得不出此下策,著實可憐可嘆。連公子的續配夫人深明大義,的確堪稱良善之首。可你的話,如何證實?”

硯君想了想,說:“民女正是連公子的未婚妻。方才一字一句,除我親身經歷之外,是陳小姐秋嵐相告。皇天在上,可鑑我言。大人還有疑問,不妨向女爵求證。”

她的話音剛落,大堂內外一片譁然。縣官睜大眼睛打量硯君,“你就是連遠巍的未婚妻子?你出資助連遠巍攜陳春岫出洋治病?為什麼?”

硯君只覺身前身後有無數目光投向她,有的充滿好奇,有的感到驚奇和不可思議。這問題與案情無關,但她覺得,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她應該大聲說出來。

“是春岫讓我知道,女子雖然生而受人左右,但是,會有一人為她不屈世俗。”她挺直背,朗朗地說:“我成全他們,因為我不願女人的婚姻,被世俗輕賤。因為春岫值得美滿良緣,我也值得。”

“硯君——”連夫人心中觸動,顫聲呼她的名字,可又不知該和那個神情毅然的少女說什麼。她轉眼去看她的哥哥,眼中淚光閃閃。

陳柳川本能地迴避她,忽然覺得今日的種種實在可笑。他輕賤了妹妹的姻緣,她用了大半生來忍受,接下來又是他們的孩子重蹈輪迴,受他們擺佈。春岫失蹤的那天,他到底是為什麼憤怒呢?是為遠巍偷走他的女兒,還是像多年之前,杏雲自殺的那個晚上,惱恨女人竟想從他手中掙脫自己的命運……或者因為遠巍是杏雲的兒子,又一個不服權威的命格,所以他才會將勃然大怒升級,想到公堂之上和杏雲一起魚死網破。

可是他從沒有想到,會看見又一個年輕女人站出來,叫囂著她的姻緣。這些女人在想什麼呢?陳柳川忽然覺得沒有力氣,抬起手想要像往常那樣揮一揮,結果只是笨拙地頓在空中。

陳大爺陳松海站起身咳嗽一聲,向縣官道:“老爺,今日這件小事費了偌大周章,實在對不住。既然有新的物證說明一切是場誤會,我們兄弟也不好繼續耽擱老爺辦公。”

縣官點點頭,又打量了硯君一番,再次微笑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