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結案

馮叔領著下人們搬走屍體,回來為難地對硯君說:“四個天王裡面,數咱們這大新天王設法最狠。人死在我們家,可不是一般的禍害。老爺夫人還在縣衙裡,如今又攤上這樁倒黴事,可怎麼了得?小姐萬萬要想個對策。”

三言兩語點明:連家自己的煩心事已經夠多,自顧不暇。硯君最好想出後路,免得撇不清干係落入囹圄。珍榮聽得明白,翻眼說:“馮叔,平日裡還道你是老實人,這時候可看出來不仗義!我們小姐根本不認得那人,想什麼對策?難道素不相識的人橫死連家門前,你們都想得出對策?我倒要請教你們平常怎麼對付。”

馮叔當真支招,說:“我們也沒遇過這種事。不過我聽說,夫人的父輩在這裡住時,有時會救助凍傷的人到家裡,但其中免不了有走背運的外鄉人,任你發多大善心也救不回來。萍水相逢誰也不認識誰,只好我們好事做到底,花點錢替他辦了後事,再到縣裡登記,貼一個告示,寫明特徵。萬一他家裡人尋訪,也有個線索。”

換了過去,能夠花錢消災,珍榮是不當一回事的,此時手頭緊,不禁哀嘆一聲:“這是走什麼背運?怪事都讓我們遇上了!”硯君在她手臂上握了一下,示意她不要亂了方寸,自己理清了該做的事,吩咐說:“珍榮,你去房裡取那個玫紅的袋子。馮叔,煩勞你備車,送我到縣衙。”珍榮急忙提醒:“小姐,那可是你全部私房了。”硯君微笑道:“只管拿來。”

珍榮見她神情從容,不由得暗想:在連家這些日子,硯君與以往大不相同。往日她遇到飛來的黴運,必是坐在桌邊暗暗生氣,等著家中長輩做主裁斷,她自己不會逾越。

不多時,珍榮取來錢袋,又喚香玉、芝蘭備了暖爐。硯君開啟錢袋看了一眼,向馮叔說:“時候不早,我們先動身,有話在路上邊走邊說。”

馮叔當即去套好騾車。硯君一入內,先開了向前的小窗,冷風颼颼直灌進來。珍榮要關窗時,硯君攔住道:“我要和馮叔說幾句話。”馮叔邊趕車邊說:“小姐不必時時開著窗。我嗓門大,別說關著窗,哪怕再添一副車板也擋不住我的聲音。”

硯君問:“人人都說大新法令極嚴,我向來謹言慎行,自忖不會有半分逾越雷池,因此從未問過,大新法令到底嚴到何種地步。譬如連陳兩家今日的公案,按大新法令要如何裁斷?”

馮叔果然嗓門洪亮,大聲說:“要問大新的法令,仔細到什麼程度,恐怕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小姐可曾聽過楚狄赫人的祖宗規矩?一隻獐子的哪個部位可以吃、哪個部位用來供奉,幾歲的人可以分什麼樣的部位、分多重一塊肉,都規定得清清楚楚。現如今大新的法律,跟他們那時候也差不多。”

硯君覺得不可思議,“大新疆域、人口,豈是原來幾十個村落能比?事無鉅細怎能管得過來!”

馮叔稍微壓低聲音說:“他們覺得那樣好。”嘀咕之後又提高聲音說:“不過‘事在人為’這道理,在大新也是一樣。就說我們家今日這樁吧,放在別家,雙方肯定有一方是誣告,要看誣告的是什麼罪,輕的挨棍子,重的呢,比他誣告的那罪減一個等。但在我們家,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頂多判兩家無事生非,罰上一筆錢。”

不僅硯君感到意外,珍榮也覺得不公,高聲問:“憑什麼你們家就比別人從輕發落?”馮叔呵呵笑道:“陳大爺陳二爺在北方是什麼身份地位!就算不提他們兩位的大名,只要提起秋嵐小姐,縣官也得在公堂上給幾位老爺夫人看座。”

他吆喝了幾聲,繼續說:“別看秋嵐小姐弱不禁風,頭腦可好使呢,能說四國語言,十幾種方言土語,還跟西洋人學過天文地理繪畫醫學。去年大新天王徵選名門女子為皇家女眷伴讀,秋嵐小姐就在其中,後來授了大新的六品女爵,六品以下官員都要禮敬她家中長輩。縣官怎麼會為難我們老爺夫人。”

話裡得意,讓硯君主僕十足詫異。珍榮先是驚歎:“難怪那小姐年紀輕輕,卻不把她姑姑姑父放在眼裡。連夫人不僅不見怪,還有點怕她似的。”轉而不服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向硯君嘀咕道:“不就是靠著些許才華,在三花頭的蠻子跟前卑躬屈膝麼!有什麼可得意的!”

硯君卻感慨:“大新說要締造一種面貌全新的國家,用法嚴到極致,要為世間重畫規矩方圓。說到底還是不公。六品女爵的家人,便不將恢恢法網當一回事,一二三品又該如何?”她說話聲音很低,馮叔沒有聽清楚,大聲問:“小姐問什麼?我沒聽清楚。”硯君順勢問:“既然不會為難連老爺夫人,為何到現在不見他們回來?”

馮叔笑道:“大新有部法叫斷案令,白紙黑字規定,盜竊以上的案子,縣官必須審夠一個時辰。比如說吧,我跟老爺先北上的,到家發現,翻修時剩下的磚瓦石雕丟了不少,有人說是瓦工乾的。我去縣裡一報,啊呀真是麻煩!審案當中,兩方的供述都不少於千字,交替記錄,說明有過互辯。縣官審理,除了寫明斷案過程,還要列舉法令。大新法令跟那個什麼海似的,翻一遍就要白頭了。”珍榮提醒:“浩如煙海!”馮叔立刻連聲說對,又說:“這時候不是在翻書,就是在寫著呢,且得折騰。”

硯君與秋榮沉默時,馮叔又自顧自地說:“沒準也寫完了。我聽說,縣官們閒下來,就準備幾十幾百張通用的案辭,抬頭空著,只等有案子就直接填上。像我們家這種口角,大約有現成的。或許已經了結了,老爺夫人去陳大公子的店裡。自打夫人回來,還沒見過大公子。”

珍榮向來對人際關係十分留心,十幾年來耳聞目睹的親眷關係,再複雜疏遠,她也不會記錯。馮叔口中蹦出的陳大公子,之前聞所未聞,她脫口問:“陳大公子是誰?”

“陳大爺的兒子,接手了陳家一處店鋪,就在縣城裡。”

珍榮以她慣有的敏感,察覺這家親戚之間異常,奇道:“既然就在縣城,怎麼從來不見這位公子登門探望連夫人?”馮叔的喉嚨裡像是突然卡了痰,支吾兩聲不肯回答。硯君早看出,陳家三兄妹有不可言說的過節,因此示意珍榮別再問。

騾車走了不到半個時辰,縣城便在眼前。馮叔輕車熟路,毫不遲疑地趕著車到了縣衙門口。

硯君由珍榮攙扶下車,只見房屋還是大昱樣式,只是房簷上多了一隻昂首挺胸的獅頭人身鷹翼雕像。獅頭濃密的鬃毛下有正反兩張臉,正面仰首望天,背面低頭望著縣衙大堂。這怪獸大概是楚狄赫人的正義之神。

蘇牧亭曾經說過,大新的官府有的會樹立雕像,說明這裡主管是楚狄赫人,沒有雕像則是華姓主管,讓百姓一目瞭然,自己去比較誰做事公道無私有效率。據說百姓都喜歡找雕像,總覺得他們即便是小官,在天王面前也有更大的情面,辦事更可靠。趨利是人之本性,改不了。但久而久之,華姓官員就在赫族面前矮了三分。“這就是大新逆賊的狡猾之處!”蘇牧亭恨恨地說。

在他看來,無論哪個逆賊都有狡猾之處。好像大昱是死於太老實。

衙門口當差的裝束很正常,除了衣服顏色,別的跟昱朝沒差別。見硯君衣著華美,卻是平民髮型,差人不怠慢也不殷勤,問珍榮有何貴幹。這也是昱朝的規矩:未婚女子同外人講話,只能由丫鬟代傳。

珍榮正要說那凍死的可憐人,硯君卻先問:“請問連陳兩家的案子,怎樣了?”差人蹙眉道:“陳二爺的案子?此刻還在裡面審著呢。你看那些人,都是專門來觀看的。”硯君與珍榮面面相覷,珍榮問:“不是什麼要緊的案子,為何審到現在?”差人反問:“陳二爺家裡,哪有不要緊的事?你們問這個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