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珍帚(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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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君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領著珍榮匆匆地穿過人群。
落烏郡距離大昱舊京不遠不近,自古沾著地理優勢的光,政清治平。到大昱覆滅,貴族出逃,落烏郡照樣在皇朝最後的歲月裡分了滿滿一杯羹——貴族們逃至此地,過不了大羲防線,滯留直到盤纏耗盡,開始變賣古玩字畫。落烏郡一躍而成海內最具活力的古玩交易地,不僅數量眾多,而且多為上品珍品,價錢還相當公道。
自然,那都是從買家的角度來看。作為變賣珍藏的人,心裡總歸不那麼好受,想不出那些公道的話來。
對於失去一切、無奈割捨心頭所好的人來說,出賣這件事情本身就不公道。他們變賣的不是一件物品,而是背井離鄉也不肯放棄的紀念,上面帶著他們的故事,本該傳載他們的歷史,交到子孫後代手中。但是在商人的眼中,它們只是某朝某代的造物,金的玉的古董。它們的象徵不重要,從誰手中而來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在未來的歲月裡升值。
硯君早已做好了準備。從她打定主意變賣手中收藏的一刻,她就用珍榮說過的事情提醒自己:盤雲楠傢俱五十兩,齊世宣銀器稱斤賣。行情全都亂了套。
硯君樂觀地想,拜那位龐山王元寶京所賜,她手中的韓老鬆手制墨,要好過那些東西。王爺一度喜歡集墨,重價搜求海內知名的存墨。大量囤積之後,為了讓他的偶像韓老松毫無瑕疵,元寶京毀掉了其中絕大部分普通的作品,僅僅留下上乘的臻品。老松墨的存世由此變得極為稀少,興許還能因為稀有而沾上一個“貴”字。
不過售墨還是頗費周折。硯君自小不怎麼出過門,更沒有算計過銀錢交易,甚至連店鋪的門也沒進過,佇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不知該何去何從。珍榮也強不到哪裡去。買東西難不住她,但要把東西賣給誰,她在整條街裡走三遍也想不出來。
主僕二人提著墨匣走走停停,只覺得琳琅招牌如亂花迷眼,後悔沒有帶上金姨娘,畢竟金姨娘才是蘇家最會談生意的人。
忽然珍榮扯住硯君的衣袖,示意她往前看——某家店鋪裡走出一名年輕婦人,深色衣服死氣沉沉,身邊跟著一黑一白兩個小婢,更不會讓人認錯。
“謝姨娘?”硯君奇怪她挺著大肚子到縣城中來做什麼。珍榮猛然想起,小聲說:“今早我是看見她了,一大早就從連家出來。怎麼這時候還沒有回去?”即使隔著老遠,她仍然怕話音被那陰陽怪氣的謝雨嬌聽見。
主僕二人並不打算窺探什麼,卻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謝雨嬌離開的那家店前。硯君打量一番,不知道這店是做什麼的。珍榮指著幡子上碩大的“當”字,說是當鋪,又疑惑道:“連家財大氣粗,還要她到當鋪典當?”
“典當行,就是收人東西的地方了。”硯君曉得這店鋪的功用,以為找對了地方。珍榮使勁搖頭,說:“這是最不得已的去處!”但硯君心中還抱著一絲妄想,低聲道:“總好過賣給別人,從此斷了緣分。”
誰知走入典當行,裡裡外外的掌櫃、行家都說自己見識淺薄,拿不準這東西的行情,恭請客人移步別處。接連走了三四家,個個面露難色,知道東西是好東西,卻不肯收。
一家店裡的夥計客客氣氣地說:“這兩年出來的東西太多了。我們先前見什麼都好,什麼都收,漸漸不能照那辦法做下去——大多斷了贖,而且掉了價。譬如小姐這東西的確不錯,可不是我們能收的。現在收東西有嚴密的規矩,否則店要給做垮。”
另外一家更是直白說:“喲,這是老松墨,認得。可是這東西行情沒法說,沒準我們最後也是當墨研開、用來記賬。若給小姐一個買墨的價格,小姐必定不依。但給的高,我們虧定了。”
起初硯君心中全是十足的不捨得,經過這番挫折,心情早已化為惴惴不安,逐漸為無法出手而焦急起來。最後一家的夥計出主意:“姑娘這東西拿來我們這種行裡,多半出不了手。東大街上,有個做古董生意的集瑰堂,時常蒐羅奇怪玩意兒,多半是為了好玩,或者給後人留個前朝遺物增廣見識,也不指望轉手賺錢。那裡掌櫃是個老行家,很有膽略。姑娘不如去試試運氣。”
日頭已經偏西,有的店開始打烊。硯君再沒其他主意了,姑且依照夥計的指點,向東大街去做最後一試。
一雙纖足步行到集瑰堂前,已經累得走不動。但見那鋪面古雅,彷彿頗有年頭。招牌是一整塊於雅國銀絲槐,孔雀綠色的“集瑰堂”三字骨秀神清,許是名家手筆。
店鋪朝街的一面全裝著水晶玻璃,通透可見店內整齊的博物架。硯君在鏡面的倒影裡,看見一個疲憊不堪的少女,稍微吃了一驚:她的髮絲有些凌亂,這不要緊,可以整理。要緊的是,她的脊背挺不直了。她的驕傲隨著變沉重的腳步,一步步丟在了那些拒絕老松墨的店鋪裡。平日高傲的、抿起來的嘴角,被內心的沮喪無可挽回地拉下來。她的神情有點狼狽,說有點可憐也不過分。
就像那稀里嘩啦摔碎的青玉水洗,蘇硯君的傲氣由一件珍寶變成了不值一錢的碎片。
硯君看著自己的倒影,想要哭出來。她想,如果她的信心再被踐踏一次,就再也拼湊不起來了。
“珍榮,你先進去。”硯君忍著委屈,說:“先問問他們收不收。老松墨的行情,我早就同你講過。若是開價合理,你出來喚我。”
珍榮完全明白她的苦衷,自告奮勇地提著墨匣走入店裡。
夕陽的熱量就快耗盡,遲暮的風透著叵測的寒意。硯君茫茫然地等待,看著自己的倒影失神。
珍榮很快走出來,忐忑不安地伸出三根手指,說:“他們給這個數。”硯君看不明白,“這個數是多少?”
“三百兩。白銀。”珍榮的忐忑中透露著少許的慶幸。畢竟這東西的確還能出手,且比盤雲楠、銀器的開價高出不止三五成。
但硯君黯然神傷——三百兩白銀是她父親購價的二十分之一,她心裡有過準備,不算特別受打擊。讓她難過的是,她能為父親爭取的金錢,離她救助父親所需的數目太遙遠了。父親將這些寶貝交給她,但她的能力,卻要讓父親失望。不僅父親失望,若是無法救下父親的性命,她一輩子對自己失望。
珍榮看出她的遊移不定,輕聲地說:“至少他們肯收。”
硯君忽地想起了金姨娘在她面前尖聲尖氣地叫喊:“你們蘇家僅剩的那點家底,非得被你這股窩囊勁給敗光!”
她強行泯滅了眼裡的水花,拉起珍榮的手,說:“走,我要和掌櫃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