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集瑰(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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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集瑰
正堂格局很開闊,錯落有致的博物架上,擺著各種不相干的珍奇。沉香、玉雕、瓷瓶、砂壺,高高低低地散放在架子上。硯君說不出其中是什麼講究,但覺它們體現出奇妙的秩序,似乎與她佈置書架異曲同工。
一名鬚髮灰白的長者迎上前,按照大昱禮數打了半揖。硯君細聲說:“丫鬟不夠伶俐,想是聽錯了掌櫃的話。她不敢代替主人做主,特叫我來幫忙交涉。”
她沒有說她正是老松墨的主人。那老者識人無數,當然懂得,將硯君讓到一張椅子上,含笑道:“請姑娘稍候。”說罷走回後面。
不一會兒,硯君聽見柺杖突突點地的聲音,心中猜是來了位年老泰斗,大約就是傳說中見多識廣的掌櫃。她一向不對老人失敬,當下站起身來準備相見。
然而挑開門簾走到堂中的,卻是個拄著柺杖的年輕人。硯君有些驚愕,張大眼睛上下打量,見他頂多比自己大三四歲,廣額高鼻,濃眉大眼,面目之中彷彿有西域風骨,卻文質彬彬。他仍然是大昱青年的打扮,頭上長髮在腦後高挽成髮髻,一身灰色長袍,腰間扎著一條豆白色腰帶,帶鉤是古拙玉質,全身上下樸實無華。
他的五官似曾相識,大約北方人都是這型別的面貌。硯君一門心思惦記老松墨,無心揪著對方的長相去深思。
發現硯君一臉驚詫,年輕人微笑著點了點頭,沒有拄拐的那隻手做個請坐的手勢。“鄙人陳景初,是集瑰堂的掌櫃。”他說著,一瘸一拐地走來。
硯君剛順從地坐定,聽到他的話,險些跳起來。
這門生意,這家店的財力,他和連遠巍神似的長相……應該想到集瑰堂就是連夫人提過很多次的陳家生意。硯君瞬間尷尬到了極點,幾乎想要奪門而逃。
陳景初不知道她的心思,拖著有些跛的右腿,安然地坐到硯君對面,柺杖斜斜地放在身旁。“聽說小姐對老松墨的行情有興趣。”
硯君垂下頭盯著自己的雙膝,滿腦子七零八落的雜念。珍榮碰了碰她的肩膀,她沒有抬眼,點頭的時候將頭垂得更低。
陳景初看穿她的尷尬,並不急著奔入主題,閒閒地說:“那倒是很稀罕的東西。”
硯君輕輕地吸了幾口氣,初時的尷尬開始消散。他並不知道她是誰。就算他最終知道,告訴他姑姑,蘇家的小姐要靠典賣家產回鄉,又有什麼丟人的?她變賣收藏不是為了揮霍,是為了救她的父親,這有什麼抬不起頭?她拋開逃走的念頭,挺直脖子再次打量陳景初。
他端正地坐著,和藹而客氣地微笑。
原來這就是陳景初……硯君沒有說她曾經花費了一天又一天的時間,從每本書的扉頁和封底尋找他的簽名,也沒有說她看完了倍受他推崇的《名壺記》和《珍木賞》。
那跟他毫無關係,跟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毫無關係。
硯君平心靜氣地說:“聽聞集瑰堂擅於搜尋稀奇珍玩,掌櫃見識卓絕,非尋常典當行能夠相提並論。今日初次到訪,希翼先生伯樂一顧,不曾想先生定論令人瞠目結舌。”陳景初臉上波瀾不驚。
硯君稍微斟酌詞句,繼續說:“大昱德沁十六年,龐山王求購一盤老松墨為愍太子慶生,許以白銀一萬兩。從那以後老松墨沒有低於六千兩的行情。這丫鬟今日拿來的‘八仙過海’是老松墨中珍品,歷年來有價無市,難求一見,求購之聲不曾賤於五千兩。她的主人實在急用錢,交待過兩千、一千亦可,已經是罕見的賤賣。先生報出三百兩的行價,不知是什麼道理?”
她不緊不慢的聲音溫溫軟軟,但一字一句乾脆利落,陳景初邊聽邊淡淡微笑。待硯君說完,他向花白頭髮的老者打個手勢。老者轉身走入後面,不一會兒帶領兩名小夥計抬著一隻巨大箱子回來。
箱子上是窄窄的十幾排抽屜,硯君認得這是專門用來收藏墨條的藏箱,容量是她手中抽匣的十幾倍。只有專精藏墨的藏家,才會打造這種傢俱。她不知道陳景初賣的是什麼關子。
陳景初依舊和氣,不溫不火的聲音說:“自從龐山王亂了行情,能藏得起老松墨的人屈指可數。沒有多少人藏得起,也就沒有多少人去鑽研手製墨的來歷規矩。近來懂得賞墨的人越來越少了。難得遇到小姐,不知可否有幸同小姐切磋?”硯君想說,我不是來切磋的呀。但陳景初提起他的柺杖站起身。
他屬廢疾之人,先站起來,硯君不好意思再坐著,只得跟他一起走到藏箱前。陳景初將抽屜拉開。
第一屜中,並排擺放兩盤老松墨,一盤鎏金的二十八宿,一盤鎏金的五嶽五花。前者是按四神分野的精確比例,以細如髮絲的金線將夜空搬上墨身。後者是將遠處的山、近處的花,近景遠景、實景虛景融在一盤。韓老松的鎏金墨並不是用來書寫,單純是為炫耀技藝而制,通常一種只制一盤供人收藏,因此是稀有中的稀有。只這兩盤墨就比蘇家的收藏不知精緻多少。硯君當下說不出話,默默地咬住牙關。
陳景初又拉開旁邊上下的抽屜,裡面全是老松墨,統共不下三十盤,花卉有二十四番花信風,人物有英雄譜、美人圖,建築有四樓八塔,故事有十本戲。珍貴精美無法訴諸言語。
他果然是那個陳景初,不會錯了……硯君攥緊拳,澀澀地苦笑。就像他搜求那些名壺一樣,他也分門別類搜了各種的墨。
“那是……唯春園裡流傳出來的‘六駿圖’嗎?”她看見他的藏墨當中赫然有眾馬奔騰。韓老松曾將《昭陵六駿圖》雕於墨上,事蹟見於他友人所寫的傳記,卻從未有人親眼目睹。龐山王四海搜求時,號稱求到,卻也沒有拿出來供人欣賞。蘇牧亭有幾次提起來,頗為神往。硯君從沒有想到有生之年能夠親眼看見。她售墨的信心雖然大受打擊,但可遇不可求的見聞更吸引人。她短暫地忘記了自己是來變賣珍藏,專注地看了六駿圖墨兩眼,蹙眉道:“可惜只有五支是真。”
陳景初的氣息頓了頓,坦誠承認:“入唯春園的時候,有一支碎了。龐山王另請高人補做,湊成全套。因為混入贗品,所以從來不肯示人。現在仍舊稀罕,一是因為那五支真品的雕工熟稔,二是因為——”“是唯春園裡傳出來的龐山王藏品。”硯君接上他的話,嘆了口氣。“這也很了得。”
陳景初緩緩地說:“這是鄙人收藏的部分老松墨。姑娘既然是懂墨之人,懇請姑娘評賞。”
只是部分收藏。硯君臉色灰白,愣了半晌,洩氣地輕聲道:“名家制墨終究只是文房,比不得金玉木瓷。老松墨所貴的不過是舉世稀奇。是我孤陋寡聞,不知市面上已經多至此數。”
大昱的末世貴族自視甚高,大多不知道現實情況,只覺得自己的東西價值連城。陳景初同他們講行情都是雞同鴨講,後來習慣用這種方法讓他們頓悟,省去彼此不少麻煩。但是今天看見這姑娘蒼白的臉,他忽然於心不忍,覺得自己太殘酷了。
陳景初無聲地打個手勢讓人將那箱老松墨抬出去,用四平八穩的音調說:“老松墨一年前還彌足珍貴,藏墨之人都以為龐山王毀去九成九,唯有自己手中的倖存,因此不肯示人。實則林林總總還有不少存世。自從去年大昱貴族拋售,藏品突顯。實不相瞞,一戶從京城逃難至此的顯貴人家,一次賣給小店十盤,總價不過三千兩。三百兩一盤的行情就是那時候。”
他沒有說下去,倘若繼續下去,就該說:現在行情更低,小姐請自斟酌。
硯君的臉色更差,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從何說起。陳景初拿過柺杖,站起身向店後走。柺杖突突點地的聲音將硯君全部力氣打碎。
賣還是不賣呢?她無力思考。只聽突突聲忽然頓住,又折返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