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保人的習慣從何而來,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自從昱朝崩潰,城頭變幻大王旗,宵禁、連保三天兩頭登上告示,百姓們習慣瞭如此應對。尤其南來北往的過客,一個不走運撞上城中需要擔保,只要自己看情況出一筆錢就能獲得方便,實在是求之不得。

為人作保的,雖然收些費用,仍然頗受尊敬——不是什麼人都願意冒險攬這事端,擔保多數時候出於古道熱腸,譬如悅仙樓的大東家曲安。

硯君揣著銀兩,和金姨娘一起站到曲安的房門前,早有三四個人排著隊等在外面。曲安正送一名老年客商出來,操著抑揚頓挫的北方方言同老者細細交待。排隊的人看見他,個個想趕快打招呼,他卻先瞧見硯君。“啊,蘇小姐!您怎麼親自下來?有事怎麼不吩咐人來喊我。”

眾人見這年輕女子好大面子,識趣地讓她先進去同曲先生說話。

曲安在城中另有宅邸,平日不住悅仙樓中,但店裡給他留著一個備用的房間。硯君進門發現房間不大,佈置很樸素,一個機靈的少年站在裡面。曲安看見他就變臉,厲色問:“你在這裡幹什麼?誰讓你進來的?”少年笑嘻嘻向硯君自我介紹:“我叫曲茂,是東家的外甥。最近在店裡幫忙跑腿,小姐有事儘管吩咐我。”

硯君想到外面還有多人等著,自己儘可能地節約時間,簡潔說明來意:“今日城中要嚴查殺害查大人的兇手,這合情合理,可是倉促之間要人人尋保,確實讓我有些為難。原想拜託連夫人為我們擔保,可連家遠在城外,沒有保人就無法出城尋她。”曲安當即說:“這有什麼為難?三小姐的乾女兒,難道還信不過麼?小姐若是急於出城,我便為您作個保人,立刻就可向衙門內領取出入憑證。”

他的態度爽快,令硯君親近了幾分,但她道謝之後還是取出準備好的銀兩,“我知道規矩是這樣的,請先生收下。”曲安慌忙跳起來擺手,說:“啊呀,這可怎麼了得!我被大爺二爺提攜了半輩子,怎敢同小姐談錢!”硯君還要客套,曲安身邊的少年曲茂也上前攔住她,笑嘻嘻說:“小姐一定是聽岔了。我舅舅從來不收的,偶爾過手的錢物,都是幫那些有大宗貨物的客人僱騾幫運送出城。”他說話宛如清清泠泠的泉水敲冰,不僅利落,而且動聽。硯君被他的話音鎮定,便在曲安推辭時將銀兩收起,又道一次謝。

金姨娘眼睛一翻就看穿這少年的底細:分明是個打扮成男孩兒的小姑娘。她笑著問:“這孩子真機靈,多大年紀?”少年笑嘻嘻回答:“十二歲了。”金姨娘笑道:“挺好。我也有個半大的孩子,正好你們兩個能互相解悶。”曲茂極聰明,脫口就答:“我來舅舅店裡幫忙,哪能得閒發悶吶!小少爺若有吩咐,只管喊我。”金姨娘心想這倒是個鬼精靈,笑著說:“那好得很。你不必叫他小少爺,我們家那個叫墨君。你有小名兒沒有?”曲茂點頭道:“綿兒。”

這下連硯君也發覺,聽起來像小姑娘的名字。曲茂一說出口就後悔,他舅舅更是呵斥道:“越發得意了!”孩子理虧地退到角落裡。金舜英裝作沒有留神,笑道:“先生太嚴厲。兩個小孩子嘛,以後要玩在一處,喊小名親近。”

正巧有人挑開厚厚的棉門簾,喊曲安出去有點事,曲茂也像尾巴似的跟了出去。硯君悄悄埋怨金舜英多事,“別人家的私事,你管那麼多做什麼?”

金舜英翻了翻眼睛,撇嘴說:“你們這種光明磊落的人,腦子都丟給老天爺保管嗎?那孩子身上沒有擔著古怪的干係,為什麼在自己舅舅的客棧裡女扮男裝?我可見識過變裝易服的,絕沒有好事。你請她舅舅當保人,也不想想你的保人靠不靠得住。更別說……”她以低不可聞的聲音道:“我們自己還拖著一個累贅。”

“我看曲先生可以信賴。”硯君口中雖然這樣說,心裡也沒有底。

兩個女人還在為自己的事情惴惴不安,忽聽幾個人高聲嚷嚷著向這房間走來。曲安喊著:“您這是做什麼呀!”

“閃開!”有人高昂而短促地喝了一聲。硯君覺得這聲音好像聽過。

“姨父!你們怎麼推搡人?”曲茂清洌的聲音雜在楚狄赫語的呵斥之間,硯君納罕:剛才還說是舅舅,怎麼變成姨父了?的確有些古怪。

喧囂的風暴衝開棉布門簾。硯君和金舜英站在房間正當中,無處可退,呆呆地看著高大的男人領著一群士兵和官差衝進來。

“七、七爺。”硯君不知所措地張大眼睛。

鹿知得到訊息,來抓賣保的人,見房中是她,沒來由愣了一下,目光一低看見她手裡的小布包,立刻掉頭向曲安冷笑:“還敢狡辯?”奪過硯君的布包輕抖,銀兩鏜鏜地跌了一地。“聽說城裡有人敢冒枉法風險,貪圖巨利給來路不明的人作保,我還不信是你。若讓殺害查大人的兇手因此逃逸,你拿自己的命抵給他嗎?”

曲安漲紅臉,想要大聲同他爭辯,又知道這傢伙的底細絕不一般,秋嵐小姐安排的貴賓不會是尋常角色。

“七爺誤會了。”曲安憋著不平之氣,望向硯君,希望她打起精神來仔細聽著,這是沒有機會排練的竄供。“蘇小姐不是來路不明的人,是陳家三小姐的乾女兒。因為住在我這裡,信得過我,所以請我擔保。我不勝榮幸,也看得出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姐不會跟命案有關。這事說穿了一個‘信’字。我又不缺錢,犯得著為幾個銀兩去惹事嗎?”

鹿知不知他對陳家輩分還是老一代的叫法,自己在心裡數了一下:陳家最小的秋嵐是陳二小姐,不知道陳三小姐從哪兒冒出來。有偌大年紀的乾女兒,就更離譜。他皺緊眉要發話,硯君搶在前面說:“曲先生說的陳三小姐,是陳大爺、陳二爺的妹妹,秋嵐小姐的姑母。我本想請她來擔保,可是出不了城,只好拜託曲先生。我們幾個女人,隨身帶著銀兩不放心,託給掌櫃的保管,並沒有見不得人的買賣。”

鹿知知道悅仙樓的確有濫做保人的前科,但還不至於居心不良。這回只想嚇嚇曲安,不想鬧大。萬一驚動了陳松海和陳柳川,惹得秋嵐出面,最終免不了三哥收場,要嫌他做事魯莽。

但鹿知還是狠狠地白了硯君一眼,“乾女兒又不是血親。既然你有正當的來路,將你籍貫家門說來聽聽!”硯君的心墜了一下,剎那間鎮定下來,淡淡地說:“七爺要問話可以,但不知道七爺是縣官大人,還是捕快大人?別的人想聽聽,我可不想說。”鹿知剛剛放鬆的眉頭又皺起來。

金舜英麻利地拾起地上銀兩,邊拾邊說:“我們家是汲月縣書香門第,遭逢大成之亂,家產都被抄沒,逃到北邊來投靠世交。大爺若不信,可以向連夫人求證。我們幾個孤兒寡母若有可疑之處,全天下再沒有地道的人了!”

鹿知恍然大悟:原來是大昱的世族之女,怪不得這女人怪怪的,一會兒看起來文靜靦腆,一會兒看起來滿身的臭脾氣。他轉身向曲安,厲色道:“倘若我再看見十幾個可疑人物的保人全是你,都要趕在今天出城——可就不是到這裡說話!從今起,一人只能為五人作保。再有南北客商,無親無故,乏人擔保,讓他們到縣衙去詳錄,衙門自然有公道辦法。你記住了?”

曲安連連點頭說“記住了”。鹿知轉向硯君,說:“你是陳家小姐的乾女兒,就算見不到她,這城裡還有她家親戚,當然應該認得你吧?另外去尋一個做你的保人。”硯君的神色微動,最終只是抿緊嘴唇,沒有說話。

曲安小心翼翼地問:“七爺在衙門裡幫忙嗎?難怪中午沒瞧見您傳菜到房裡。晚上的飯菜是給您送到衙門呢,還是等您回來現做?”

“不勞你費心。”鹿知說完又對硯君說:“你別以為搬出陳三小姐就算沒事。改天見了陳家兩位老爺,我會仔細問。”

硯君微微蹙眉,想說:七爺真是本末倒置!城中細細盤查,是要找謀害查大人的兇手。我看起來像嗎?你就是把我家譜摸清,跟兇案有什麼關係?但她不想在曲安的店裡惹是生非,生生地把每個字吞回去,別過臉不理他。

鹿知看她的神色,還有大段厥辭呼之欲出,等了一下居然沒等到。他悻悻地哼了一聲,帶著他的人馬浩浩蕩蕩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