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安不是怕事的人,然而遇上這麼一遭還是夠讓他氣餒。他快步到窗邊目送七爺一行人遠去,如釋重負般說:“多虧小姐應對敏捷。這人的來頭不一般,我得好好打聽打聽。弄清楚之前,小姐還是謹慎為妙。”金舜英先前訛了鹿知的錢財,總歸有些虧心後怕,立即附和道:“對對對,是要好好打聽。”

綿兒攀著曲安的手臂搖晃,小聲說:“舅舅,我看秋嵐小姐對那個人客氣得很,可他的跟班都不把秋嵐小姐放在眼裡。恐怕他的來頭太大,舅舅弄清楚之後,反而更沒法接待呢!”此時她又改回“舅舅”的稱謂了。

硯君眼下操心的兩件事情,一是幫元寶京平安度過這幾天,一是南下營救她父親。至於七爺的真身是哪路神仙,她並不大在意。可是曲安不能給她們擔保,一時間保人又沒了著落。硯君忐忑地問:“若是沒有保人,後果嚴重嗎?”

曲安寬慰她說:“不會不會。至多是裡甲詢問清楚,報給衙門裡管事的大人。倘若著實可疑,縣衙自會盤查。小姐這般身世,一點問題也不會有。”他雖然把握很足,但見硯君仍然憂心忡忡,便又安慰:“我有個主意——大爺的兒子就在城中管理生意,由他為小姐擔保,那就再穩妥不過。可是小姐需要早去找他,小姐一家恰好五人,萬一公子那邊有人請託,就超過了五人的限額,又辦不成了。”

硯君遲疑地問:“陳大爺有幾位公子?”曲安納悶她竟連陳家的情況也不清楚,細細地說道:“大爺膝下只有一位公子——陳家下一輩也僅僅有景初少爺這麼一個男丁。二爺家裡是兩位千金。”

“你說的是集瑰堂的陳掌櫃。”硯君很難說清此時的心情。曲安不知道她曾去集瑰堂變賣東西,還以為她的猶豫是不好意思突然開口求人。他為人有點義氣,當即說:“對了,小姐應該還沒同他見過。我這就帶小姐去,說明這事。”說罷往門外走。金舜英也跟著走,被硯君扯了一把。

“集瑰堂就是要買你那個碎水洗的店!”硯君小聲說。金舜英略微吃了一驚,眨了眨眼睛,說:“事到臨頭,也沒別的主意了。既然陳掌櫃為人質樸,我自有道理同他講。你不要插手。”

“什麼道理?”

“你別問,問了又要挑剔我。”金舜英輕哼了一哼,“總之是對得起蘇家門第的道理。”她說完緊走幾步追上曲安,有一句沒一句地打聽起陳景初的事來。曲安畢竟是多年的老江湖,一見她湊上來客套,就猜她打著別的主意。

陳大爺、陳二爺將連士玉告到縣衙的那天,曲安也在外面旁聽。陳二爺滿肚子怨氣,曲安應該與二爺同仇敵愾,但心裡卻有點賞識這女孩兒的脾氣。他含笑看看硯君,以為自己猜到了金舜英的心思:陳大爺家的公子因為種種緣故,至今仍無意婚配,孤男寡女恰湊成雙。他當即熱心地念叨起來。

金舜英由此知道,陳大爺的公子今年二十三歲,為人文雅熱忱,自幼喜好古董珍玩,因此為他父親打理家中的集瑰堂。接手生意還沒幾年,恰好經歷王朝更新的氣象,集瑰堂中囤積了前朝無數寶物,現在雖然看起來不大了得,但等到四海安定,就是不可估量的財富。

說起來,集瑰堂並非陳家主要的營生,古董生意只是隨便做一做。別的生意,每樁每件都可圈可點。陳大爺、陳二爺的膽識超群,早在多年之前就同楚狄赫人做買賣,眼下提起他們兩位的名號,整個大新如雷貫耳。

“陳家只有這麼一位公子。”曲安特意又強調了一遍。“陳二爺多年來只得兩位千金,本來打算招兩位好女婿,結果……不提了吧!日後陳家偌大的擔子,都要落在景初少爺肩上了。”話裡雖將陳家家業謙稱為“擔子”,但明白人都知道那是不可限量的巨產。

金舜英起先只是想打聽陳景初的性格,好準備一番討他歡心的說辭,沒想到聽見這麼一大段。她不傻,聽懂曲安的暗示,心想若然是真,陳家的金山銀山日後可都要落在這位大公子手裡,比連遠巍不知強了幾千幾萬倍。金舜英悄然心動,但仍有顧慮,笑嘻嘻地說:“大公子必定是眼界高超,沒有一位名門閨秀能入他法眼。”

“倒也不是那麼說。”曲安頓了頓,惋惜地說,“陳家那位公子,樣貌氣質無可挑剔,可惜一次意外,腿腳出了一點問題。”金舜英聽是個瘸子,心頭涼了一半,料硯君肯定看不上,也就不那麼熱衷於這個話題。曲安識趣地說起了別的。

硯君窘澀地聽著,雖然瞭解他們的意圖,可找不到恰當的機會轉開話題。直到此時她終於如脫去緊箍咒,慢慢自在起來。綿兒一路上不懷好意地看著她笑,硯君不怪小孩子的慧黠,為了抵消那股頑皮的目光而攀談起來:“我看你說話做事十分老練,真不像十二歲。”綿兒笑嘻嘻說:“這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從小跟大人們一起討生活,沒人把我當小孩子,當然也就不像。”硯君不禁問:“怎麼討生活?”這回綿兒抿嘴笑著不答。

一行人邊聊邊走,好像並沒有走多久,就到了集瑰堂。店堂內無人招呼,內間似乎有隱隱人聲傳來。曲安“咦”一聲覺得奇怪,他熟門熟路,大步走到隔門前,伸手掀起厚門簾。

裡面的吼聲頓時撲面而來——

“當初問你,你說丟了。原來是送給她!我不怪你送人——早晚是要交到一個女人手裡的東西。可是每次缺錢,就把它當了——這是什麼女人?!你是什麼眼光?!竟然每次贖回去又給她!”陳松海的聲音如狂風般席捲。曲安嚇得縮手,硯君和金舜英也愣住。

房間裡的老夥計偷溜出來問:“老兄,你怎麼來了?”曲安忙問:“大爺過來了?為什麼發脾氣?”“別提了。”老夥計搖頭苦笑,“有事改天再來吧!今天說什麼都是尋晦氣。”

房間裡的怒吼挪到了門口:“這回再敢給那女人——當心你那條好腿!”曲安與老夥計一聽陳大爺要出來了,急忙遠遠地退開,裝作剛走進店裡的樣子。

陳松海果然一臉晦氣,柺杖戳在地板上,如同要刺穿殺父仇人。見了曲安,他收斂怒意說聲“你來啦”就算打完招呼,瞥見曲安背後的綿兒,臉色更陰沉,自顧自地出門揚長而去。

金舜英是第一次見到陳家大老爺,被他的氣勢嚇得不敢隨便呼吸。剛目送那吃人般的老頭子走了,耳膜上又一連串柺杖點地的聲音,她驚悚地回顧:從內間出來的是個年輕人,同樣一臉晦氣。

“曲大叔來了。”他的聲音還在微微發顫,“有事嗎?”

曲安儘量和緩地說明來意。陳景初聽得心不在焉,不時“嗯”一聲敷衍著,心緒還徘徊在他自己的煩惱上。但他仍然準確地抓住曲安的來意,打量硯君和金舜英。

硯君本來有些發窘,與陳景初目光相對的一刻,卻發現他根本沒有認出她。

“保書對吧?老馮,你馬上寫,寫好了拿到後面給我簽名。”陳景初的臉色始終蒼白,帶著歉意向曲安說:“我不太舒服,要去休息一會兒。晚些時候讓老馮把保書送過去。”他說完就垂頭喪氣地回到了門簾後面。

老馮請硯君留下被保的人的姓名、身世,他好在起草時全部寫清楚。硯君一言不發地寫下蘇硯君、蘇墨君、金舜英、許珍榮。金舜英提醒道:“還有一個。”硯君躊躇片刻,想起還未給他起個像樣的假名,落筆寫下了金寶元,金舜英的弟弟。

她每寫一個,老馮就在旁邊複述一次以免有誤,同時還要贊一次她字跡娟雅。他的稱讚發自真心,但硯君還是覺得有些失望。

她要將五個人託付給陳景初。萍水相逢,唯有以她的坦誠、她最珍視的名譽,交換他的信任。

可是他根本沒有當一回事。於他而言,禁令、擔保只是一些繁瑣的手續,她們只是紙上的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