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初走回兩名少女面前,伸出手向珍榮道:“姑娘的老松墨,可容鄙人再看一眼?”硯君既然不肯明說她是墨主,陳景初也不戳破這層窗紗。

硯君已經沒有力氣繼續懷抱希望,珍榮見她未加拒絕,就將墨盒開啟。陳景初很快地、隨便地看了一眼,向珍榮笑道:“姑娘這盤墨上有韓老松的‘延年’印鑑,倒是有些稀罕。我願出四百兩收下,姑娘意下如何?”

珍榮剛才聽他解說,已經心灰意冷,這時候見他主動將價錢又提了一百兩,實屬意外之喜,不由得輕輕推硯君,讓她別再走神了,快快拿個主意。

老松的“延年”印鑑只用在題畫人物的墨上,據說是為了防止墨上人物成精,盜取製作者的壽命。硯君知道這典故,因此也知道陳景初剛才拿出的那些墨裡,帶有人物畫像和“延年”印鑑的不下五盤,“稀罕”二字實在有些牽強。硯君苦笑著看了陳景初一眼。

她的笑容透著無可奈何,陳景初就知道自己沒騙到她。這年輕女子的眼睛十分厲害,見識也非同一般,眉宇之間有殊常氣質,應當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子弟。她的口音帶著獨有的味道,景初聽不出是何處方言,只覺得那是一種優雅的韻味。能藏得住老松墨的人家,應屬不可小覷的門第,然而世道變幻,到底還是守不住寶物了。

這兩年間,陳景初見到走投無路的大昱舊族不下千百,可是年紀輕輕的小姐拋頭露面變賣家產,還是第一次遇見。她不肯承認自己是丫鬟的主人,可見仍懷有大昱仕女的自尊心。忍痛割愛本來已經不容易,還要她連自尊心一起割捨,親自到市肆中同商人理論。陳景初生出惻隱之心,將價錢抬了一百兩。這筆錢在尋常人家已經是驚人的收入,若是謹慎開銷,也夠一大家人安穩過上一兩年。

硯君的指尖從她的墨匣上撫過,忽然想起父親贈墨時的景象,眼眶發酸,喉頭滾動著哭腔,側臉望著珍榮道:“這位先生是識貨之人,歸於他也算善始善終。我看就這麼成交吧。”珍榮提起墨匣遞上前,陳景初便向老夥計打手勢。

老夥計從陳景初轉身的那刻,就知道陳掌櫃又忘了自己是個商人,不是菩薩。果然,年輕的僱主把損失擴大了一百兩。但無端的仗義就是陳景初的脾氣——況且賣家是如此嬌滴滴的一位美人。

老人帶著沒辦法的神氣衝僱主搖頭,正要對硯君開口,頓時收到陳景初狠狠的一個眼色。老人馬上想起來:這筆交易當中,那丫鬟打扮的姑娘才是賣主。老人客客氣氣地問珍榮:“請問姑娘要怎麼結?銀票、元寶、銀角子,悉聽尊便。”

硯君不信銀票,更不信大新天王發行的銀角子,而且知道近來銀價跌得厲害,於是抹掉眼淚,藉著對珍榮說話而告訴他們:“你請掌櫃換成金條吧。”

老人想要盡職盡責地告訴她們:不是所有的價錢都能以銀兌金。大昱亡時,海內白銀忽然激增,換不來大價錢的銀器都砸成了碎銀使。銀價走低的時候多,走高的時候少。人都知道金價穩定而白銀的行價不穩,都想用黃金結算。可黃金畢竟稀有,只有彌足珍貴的交易,才以金論,使買賣雙方不至於兩虧。若是樁樁買賣都要折成黃金,就是將跌價的風險全拋到集瑰堂。

但是他還未開口,陳景初已經應承:“去給她換。”不需他重述一遍,老人再次搖了搖頭,轉身去取來金條,攤手送到少女們面前。四百兩銀子兌換的金條,僅是女人一把握得住的四根而已。珍榮將墨匣交給老人,接過四根金條,兩相交換,覺得黃金並不怎麼重,簡直輕飄飄的。

硯君故意低頭錯過不看,裝作專注於她的包袱。“還有一事勞煩老先生。”她在桌上攤開包袱,亮出裡面兩大三小的碎片,“請問老先生能否介紹一位可靠的工匠,將這東西補起來。”

老夥計掃了一眼,見殘片並不至於粉碎,笑道:“要說手藝,整個落烏郡沒人比我們掌櫃的手藝好。不過姑娘這東西,尋常匠人也能補起來。”他言外之意暗示陳景初的手工價值不菲,硯君聽得懂,正有些窘,陳景初發話說:“拿過來我看看。”老夥計提起包袱四角,提到他面前。

陳景初拿了一塊大的仔細端詳,痛心嘆道:“這是祇朝的東西啊,可惜!”硯君知道他識貨,輕聲問:“若未打碎,先生估摸著大約價值幾何?”陳景初小心翼翼看一遍大小碎片,說:“這可不是白銀了。祇朝的東西勝在悠久、實在、工藝精湛,沒有像大昱物件跌價那麼厲害。依我淺見,十五兩黃金應算公道。”

他抓住包袱就不肯放手,老夥計知道他又要攬事,一點辦法也沒有。陳景初果然說:“東西不算盡毀,但也不是一般匠人能夠補好。小姐若是有心復原,鄙人毛遂自薦,大約五六日內可以完工。”

他見硯君主僕尚有不安神色,猜她們在為工費憂愁,便儘量不著痕跡地說:“珍品不能保全於世,令後人得見,實在是後世的遺憾。我有幸為後世立一樁功德,夫復何求?請小姐切勿拒絕。”

“原來如此。”硯君淺淺地應了一聲,“那就麻煩先生了。”

她站起身告辭,仍然覺得整件事情的經過那麼不真實。她將空著兩手回去,視如珍寶的老松墨只換了四根細細的金條。她想要趕快逃離這個地方,又不捨得離開這個地方,狠下心轉身向著大門,卻見門口進來一群人。

楚狄赫男子看著硯君“咦”了一聲,大約覺得她很眼熟。他昂然走入集瑰堂,看見景初旁邊那堆碎片時想起了她,立刻又奉上一聲冷哼,臉上浮著一層輕蔑,彷彿在說:“哦,那個女騙子的同黨呀。”

硯君百般羞愧,任憑珍榮拉扯她的手,她的雙腳就是沒法移動。價值十五兩黃金的水洗,被金姨娘勒索了五十兩和一張欠條,她是活該受到這番羞辱的。她聽到楚狄赫男子友好而禮貌地向陳景初說:“我是陳二小姐的朋友。”

陳景初恍然大悟:“秋嵐說過。閣下是七爺吧?這麼稱呼不知是否失禮——秋嵐說過閣下是楚狄赫人,卻沒有提到姓氏。”楚狄赫男子爽朗地笑道:“我的姓氏古怪,不提也罷。秋嵐平日也只管叫我七爺。”

他不知道陳景初和陳秋嵐的關係,也無意過多地客套,大大方方地說:“秋嵐說,若我手頭不便,可以向貴店求助。真是不好意思,她剛這麼說了一天,我就遇到騙子,不得不向掌櫃求點佈施。”陳景初訝異道:“騙子?七爺沒有報官嗎?”七爺說:“的確也有我的不對,寧肯吃點虧,沒道理去跟幾個女流之輩計較。”

硯君能容得他羞辱自己,但不能忍受他擺出男人就格外大度的姿態。她從容走到那位七爺的近前,他的侍從們攔住她,她也不堅持上前,指著桌上的碎玉片,琅琅地問陳景初:“方才掌櫃為這祇朝玉洗估價,是多少錢?”

陳景初從剛才就看出來,這一男一女之間絕對有事。聽硯君發問,他實實在在地回答:“我說過,十五兩黃金是公道價。”硯君轉向楚狄赫男子,他不屑看她,但她不卑不亢。

“七爺。”

七爺聽她這聲喚,身子微微地動了動。硯君客氣地說:“這東西是祇朝古物,我祖上以十金入手,並沒有半字虛言。如今之世,古董價值難以把握,犯錯在所難免。我家女眷報出天價,只因不知行情深淺。我向掌櫃先生估價,正是要回到客棧之後,同七爺有個交代。既然你我巧遇,不如就以掌櫃先生為證人,將此事了斷,如何?”

七爺挑了挑眉,帶著少許的興趣問:“你要怎麼了斷?”硯君手裡正攥著珍榮交給她的荷包,裡面裹著四根金條。她解開荷包說:“掌櫃先生的估價,七爺也聽到了。我欠七爺三十五兩,這是掌櫃剛才折算的四十兩。麻煩掌櫃將其中一根換為兩根五兩的。”珍榮立刻醒悟她要幹什麼,死死地抱住硯君的手臂,低呼:“你瘋了嗎?!這絕對不行!”

“訛詐才是絕對不行!”硯君掙不開丫鬟的雙手,無奈將荷包丟在地上,大聲叱道:“我們家財盡失,實屬無奈,難道連品格也被誰搶走了嗎?”一名楚狄赫人拾起荷包,硯君示意他交給陳景初。

這一幕讓陳景初驚奇不已,大約明白了其中關係。他在昱朝仕女的臉上看見堅毅,也在楚狄赫男人的臉上看見不信。陳景初忽然覺得負氣——楚狄赫人把他們的大昱滅了!正因為如此,才有了流離失所、賤賣珍玩。那位昱朝的小姐,本來的人生豈止幾根金條的價值。但她卻為了摔碎的玉洗,被楚狄赫人當做騙子,而後為了她被踐踏的驕傲,連幾根金條也失去。

失去、失去、失去——大昱的子民到底要放棄到什麼地步?

陳景初勒緊了荷包口上的絲帶,將它重新系在硯君的腰帶上。硯君停止和珍榮的較勁,費解地看著他。

“我買下了。”陳景初用他安然的、閒閒的語氣說,“那個水洗,我買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