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睚呲(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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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山氏聞言突然不語,他定定地望著面前的平川丘陵,目光裡彷彿看到了戰火平息後人們的生活,他緩緩吟道: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
年少的睚呲聽不懂如此恬淡的田園生活,不過他似乎能聽出一點塗山兄與自己所追求功名確是是有天壤之別。便也真的放棄了挽留的念頭,因此默默不語。只聽塗山氏繼續說到:
“前段時間內人同我說,她夢見我們得了個女兒。小將軍,你說若真是個女孩兒,該起什麼名字好呢?”
睚呲拿不準他是仍在自言自語還是真的問自己這個武夫,因此沒有接話,直到塗山氏轉過身看著他,睚呲才明白他真的是在認真地問自己。於是趕忙推辭:
“我乃一介武夫,哪裡懂得給女子起名,塗山兄莫要羞我。”
誰知塗山氏並無半點玩笑意思,他的神情比睚呲見到的任何時候都嚴肅認真。
“無妨,我們緣分一場,今日私心請你賜我孩兒一名,也是為著將來。
將來若我......若我有什麼不測,還請睚呲小兄弟看在你我相識一場,護我孩兒平安。”
睚呲見他竟然朝自己拜首行禮,急忙跳開:“塗山兄為何如此?可是家中有難?我睚呲別的沒有,一身蠻力倒是多的很,兄臺一句話,即使刀山火海,我一定幫你。”
“世間變化莫測,今日商周爭霸,明日天道輪迴,說不準傾覆的變化都只在一瞬間......”有些話塗山氏不便說出口,只好自己在心中感嘆一番,然後笑著說到:“小兄弟刀山火海都敢上,區區一個閨名也可起得吧?”
睚呲見對方不願多語,便也哈哈大笑:“這有什麼,只要兄臺別嫌我年紀輕,又沒讀過幾本書、起的名字沒文化,就成!”
塗山氏聽完果真靜靜等著他的答案。
睚呲放下酒缸,在山頭上來回踱著步,細細地回憶著剛才聽到那首詩,用盡畢生的文化水平在努力思考著: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相見,語,依依......今日我留兄臺不成,相見、相別竟都依依不捨。如此,便叫做‘依依’,如何?”
塗山氏一怔,心想自己孩兒尚未出世,青丘族中情況複雜,自己又與外人結親,保不住日後真的有與骨肉分離的那一天:“不忍分離,不忍分離,那便喚她‘依依’吧。”他心頭一驚,恐怕日後一語成讖。與睚呲又喝了三回酒,心事重重地離去了。
大荒的四季輪迴了百次,大荒的土地被戰火侵襲了近萬里,這場戰爭終於在武王即位後漸漸平息下去。從幾百幾千個戰場裡走過來的睚呲,忘記了當初建功立業的豪情,不知道是站在哪次戰場的遺骸上,他看著早已分不清敵我的獻血白骨忽然就不知道戰爭的意義在何處了:
商周計程車兵需要守護,替紂出征的將士也有家人在故土等候,然而他們,此時全都化作血淋淋的殘軀,留在不知名的異鄉。看多了白骨,見多了人心,便覺得功名也不過如此,最後他竟與武王不辭而別,尋山探水去了。
等再次路過泗水時,他想起了當初青丘的那位故人,然而走遍方圓百里的丘陵,也不見青丘國土,不聞塗山氏族。後來多方打聽才知道,原來由於受不了硝煙連綿處處生靈塗炭的慘狀,青丘已經舉國隱匿世外,主動退出大荒版圖了。
有一天睚呲敲破了一位老山神的廟門,才聽他小聲地說,當年從青丘裡,逃出一位塗山家的白狐,自斷八尾以絕命之勢求青丘放他一條生路,為的就是同外邦的女子在一起,看那夫人當初,孩子都快落地了,還得揹著只剩一口氣的丈夫離開。
一定是他!睚呲終於明白當初塗山氏臉上陰愁不定的原因了,他的妻子竟然是外族女子——要知道青丘的塗山家族,為了穩定自己九尾的高貴血脈,有世人皆知的嚴格血統聯姻制度。
難怪他會擔心自己的命運,睚呲急急地追問:“他們去哪兒了?”
“在下從未離開此山,以後的事真的無從知曉了。”山神回答。
遼遼四海,茫茫大荒,即使有心,也無力尋遍每個角落。
但也許睚呲真是與那塗山氏有一段尚未斷滅的緣分,後來他走到白帝曾居住過的江水城,在和土地公喝酒的時候,又從老頭兒那聽到了一件軼事:傳聞上代江水城城主一表人才,治下有方,他娶的是老城主的女兒玄鳥氏,夫妻非常和睦。男方氣宇軒昂,女方國色天香,在當時可算得上一段神仙眷侶。
可是不知怎的,有一年兩人從北方回來之後——據說是從青丘而來——城主便一病不起,夫人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湯藥不離,饒是如此,城主愣是沒撐到孩子長大,小几百年之後便離去。可憐那玄鳥氏整日以淚洗面,勉強撐到小娃娃百歲生日之後就追隨她父親去了。
江水城是五帝中的白帝所建,城中大小貴族也算得上是神族後裔,是以長到百歲時,仍是孩童模樣也並不奇怪。
“那他們的孩子呢?可是叫塗山依依?”睚呲問。
“塗山?不是。不過那女娃確實叫‘依依’,玄鳥依依。”子隨母姓,在當時也是令人驚歎過一番的。
“玄鳥依依?”睚呲在心裡思量了一番:從青丘出逃,隱姓埋名自然是必須的了。想起當初諾言,他拽著土地公的手問道:“她人呢?她總還在吧?”
土地公搖晃著早已喝得通紅的腦袋,唏噓著:“要說這家人不知是不是得罪了天上的司命,命運艱難得很吶。那小姑娘後來有一天偷偷地溜出家門玩耍,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可憐吶可憐。找也找不到......找也,找不到......”土地公竟然醉暈了過去。
縱然睚呲是龍之二子,仙家正宗,百獸之長,無奈多方打聽尋遍大荒,也沒有一絲玄鳥依依的訊息。年復一年地無果,於是便也漸漸放棄,將更多的時間打發在崆峒山裡。
回憶至此,急急西奔的睚呲,終於降落在了寸草不生的白岐山上。
“這大概是禍斗的傑作吧。”他看著腳下的焦土。閉上眼睛,凝神引出追蹤術,找尋塗山狐狸的氣息。
如此,便一路南下,如此,便終於看到了倒在石灘上的白髮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