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啟福宮在壽祥宮西面,是慶太妃的居所。

慶太妃年過四十,是皇七子燕沖的生母,皇帝年幼時在慶太妃身邊長大,登基後十分孝順這位養母,不僅厚待慶太妃,還封燕沖為定王,給了南邊幾個十分富庶的州郡做封地,因為慶太妃疼愛這個小兒子,所以皇帝便留定王在京中常住,以便時時能來看望慶太妃。

定王性子跳脫急躁,先帝當年為了讓他安穩下來,特意選了頗有才名的禮部侍郎蔣昀的女兒做皇子妃。蔣氏小名溫寧,生的溫柔和順,十分體貼燕沖,又向來恭敬,時常進宮向慶太妃問安,現在,她就正站在慶王妃旁邊,替慶王妃擺箸佈菜。

“今兒怎麼還有碗蛤蜊,母妃又不愛吃這個,”蔣氏對著旁邊宮人微微努了努嘴,示意放的遠些,“膳房是怎麼回事,也太不仔細了,該好好跟皇後說一說,你們也是,也不提點著那些膳房的廚子。”

取菜回來的小宮女立刻出來請罪:“奴婢是說了不要這菜的,可那邊說是安國長公主點了送給太妃的,他們不敢收回去,奴婢這才帶回來了。”

慶太妃正由著兒媳婦伺候她,聽到這一句倒是多看那個小宮女一眼:“長公主今天進宮來了?”

“是,聽說是來看太後娘娘的,出了壽祥宮的門就點了菜。”

慶太妃在宮裡待了二十多年,聽話聽音這項本事可謂練的爐火純青,她啪的一聲放下筷子,旁邊的蔣氏手一抖,把一個蓮藕丸子滾到了地上。

“母妃何必跟長公主生氣呢,誰都知道,她性子嬌縱,”蔣氏和柔聲細氣地勸道,她長相甜美,跟誰說話都笑團團的,“怕是今天和太後有口角,故意找咱們啟福宮撒氣呢。您要是心裡不舒服,下次見到陛下說她幾句就是了。”

慶太妃生的美貌溫柔,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但看臉還是三十出頭的樣子,就算是不高興也顯得像是美人嬌嗔,可若直視她的眼睛,就會知道她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她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兒媳,心裡對她有些許不滿:“誰都知道她放蕩,陛下又覺得虧待了她,才不會管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那長公主幹嘛還不高興呢,”蔣氏盛了一碗酸筍老鴨湯放到慶太妃面前,“左不過是太後說她兩句,她自己都不在意的事兒……”

不高興自然是嫌自家多嘴,慶太妃十分瞧不上皇帝這兩位至親,當年若不是自己撫養皇帝,他哪有那個機會參與奪嫡,現在他登上大寶,燕淩這個在冷宮待了十幾年,一點規矩沒有的丫頭也跟著雞犬昇天,敢動不動就擺譜了!

不過這話她沒有說出口,她把燕淩疑似與外臣幽會的事告訴柳氏,就是為了隔應隔應她,而她這個蠢笨的兒媳婦專門告訴她也未必不是這麼想的,反正這事細說起來丟的也是柳氏母女的臉,那何樂而不為呢?

蔣氏見婆母不說話,知道慶太妃是不願意直說,為了討好她,就又抱怨了幾句:“媳婦也不是故意的,不就是偶然看見的嗎,長公主一向不大瞧得上我,但我心裡還當她是姐姐想親近的……”

慶太妃不贊成地皺了皺眉:“親近她做什麼?先帝當年都不當她是自己的女兒,沖兒和她也沒什麼感情,你這樣做不是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嗎?”

這話說的有點粗俗,蔣氏的嘴角抽了抽,她心裡暗暗有幾分嫌棄,若是燕淩不得皇帝恩寵,她用得著管燕淩是不是燕沖的姐姐嗎?反正又不是她自個兒的姐姐。慶太妃也是個看上去精明實際上糊塗的,她前腳跟她說了燕淩的事,後腳這位婆母就跑去刺柳太後,刺柳太後有什麼要緊的,打聽打聽這位小郎君在燕淩心裡的地位才是正經事。

“王爺和公主再沒有感情,畢竟也是一家人,”蔣氏面上依然柔順,“王爺最近賦閑,心情不是很好,他又不肯和陛下討個差使,我想著多和公主走動走動,再怎麼樣也是親姐弟,在陛下面前幫著說句話也是好的……”

慶太妃聽了這話,心裡十分的不痛快,她的沖兒是堂堂定王,她還撫養了皇帝,結果自個兒子的王妃居然想著低聲下氣去求燕淩?她冷冷哼了一聲,說話十分不客氣:“我還活著,用得著她幫著說話嗎?你天天閑著想這些,不如想想怎麼侍候好沖兒,老往我這裡跑做什麼。”

蔣氏臉上的笑容頓了頓,她服侍慶太妃吃了飯,就告辭離開,帶著侍女出宮去了。等坐上馬車,她身邊的侍女柏靈就再也忍不住,低聲抱怨了起來:“太妃也真是,都不留您吃飯。”

“不吃就不吃吧,她的剩飯我也不想吃,”蔣氏閉著眼睛靠著車壁,“只是去拜訪長公主的事,又得往後推一推了,回去叫人盯著些,看看那位郎君到底是誰,把他的喜好也打聽打聽,萬一用得著,也是個便利。”

季準安靜待了幾天,然後心平氣和地進了公主府,上次他和燕淩互相扯下了面具,現在彼此少了幾分客氣,燕淩正倚在桌前修剪花枝,旁邊擺了一個白玉雙耳的花瓶。她手裡拿著花剪,眼睛都沒有從面前的葉子上離開過一下:“季郎君今天來了本宮這裡,是想出自己擅長什麼了?”

這句打趣沒有激怒季準,他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既然燕淩想要拿捏他,那他就要支愣起來和她鬥一鬥,當然了,季準的身份和之前的經驗告訴他,和燕淩相處,行為處事不能太過激烈莽撞,所以他十分平靜地把手裡握著的書一展,把書封上的字露給燕淩看:“草民痴長到二十餘歲,唯一擅長的不過是讀書明理,所以草民想,既然殿下年少時沒跟著太傅們學習過,那現在草民來替殿下講解些先人之作,想必殿下應該也是喜歡的。”

燕淩眼皮略略抬起了點,季準手上是一本她多年前就看過的列女傳,她興致缺缺,季準不過是在暗諷她不知禮數罷了,可禮數這個東西向來都不在她關心的範圍,所以她冷淡地點了一下頭,覺得這人太過無趣:“真是難為季郎君了,這是把哪家閨秀學規矩的書拿過來了,不過我這個年紀了,再學這個怕是不相宜。”

這當然不是從哪家閨秀手裡弄的,而是周巡特地給他買的。周巡知道季準辭官後差點把他打了一頓,不過生了幾天氣後,他便積極地開始為季準出謀劃策。

“你要是想氣一氣長公主,就最好從她的性格入手,”周巡對著季準說的頭頭是道,“就你這事來看,長公主喜歡肆意妄為,那你最好就不停地給她講講規矩,講的她看見你就煩才好。”

但這講規矩也要講究一些技巧,不能真講的長公主惱了,那吃虧的還是自己。所以周巡靜心給季準準備了本列女傳,用那些冷冰冰的教條顯然是不適合公主的,還是婦女品德小故事比較適宜。

“公主青春依舊,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季準翻開了第一頁,“況且道德修養,無論什麼年紀學習都為時不晚。”

燕淩沒有說話,她咔噠一聲剪掉一朵開的正好的繡球,毫不可惜地扔到了一旁,季準眨了眨眼睛,十分鎮定地開始了他的講解工作。等他講完第三個喬女報恩的故事,燕淩已經剪完了一大捧鮮花,滿滿當當地插在白玉花瓶裡。

如果按照當下舒朗的喜好來看,這花插的顯然是有點失敗的,不過季準看著燕淩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知道對於她這樣的身份而言,怕是插幾朵狗尾巴草周圍的人也是要鼓掌叫好的,所以便把花的事放在了一邊,咳嗽了一聲問道:“公主對這幾個故事可有什麼想法?”

燕淩抬了抬眼睛,她根本沒把季準的聲音聽到心裡去,哪會有什麼想法:“季郎君為何不念貞順傳裡面的故事,比起念什麼報恩守信,那些不才適合本宮這種情況?”

季準臉色僵了一瞬,貞順傳裡多是寡婦守節的故事,給燕淩講就有些太過挑釁了:“南齊向來不拘寡婦人再嫁,公主還年輕,也許以後會再尋一位駙馬,自然是不必聽這些東西的。”

燕淩微微一笑,她的眼睛像鈎子一樣上下掃視了一番季準:“本宮可不會再嫁了,這樣博個好名聲,說不定將來也有人感念我呢。”

她像是說到什麼好玩的事,眼睛也彎了起來:“本宮也是糊塗了,只要本宮以後別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估計不用博節婦這個名聲都能上列女傳呢。季郎君,你說到時候,那些編書的老頭子們會用什麼詞來形容本宮?貞靜孝順,臨危不懼怎麼樣?”

季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這說的也不算錯,畢竟在百姓眼裡,燕淩確實是這樣的形象,他把那本列女傳捲了起來,認真地看向燕淩:“公主為什麼總是要挖苦這些稱贊你的話呢?”

“因為本宮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人,”燕淩沖著季準一笑,“季郎君難道還沒認識清楚嗎?本宮就是這種乖張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