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順著聲音回過頭,眼前是個嫿禕若翾的女子,柔美又文靜,她清澈的雙眸裡含著笑、含著俏、含著淚花;一襲淺黃色的繡花長裙緊緊裹著她嫋嫋婷婷的腰身,舉止嫻雅又隱隱著書卷之氣。

“錢瑩姐姐!”小敏又驚又喜,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趙莊遇到錢瑩。

“敏丫頭,真的是你嗎?剛才俺從茶樓走出來時看到了你……讓俺好好看看你。”錢瑩往前湊近一步,擎起哆嗦的手撫摸著小敏的臉,心裡按耐不住的喜悅,眼睛裡流露出疼愛之色,“丫頭,俺真的很高興在這兒遇到你,你還好嗎?”

“俺……”小敏的心跳得很厲害,淚水在她的眼眶裡不停地打轉,無語凝噎,她想把她這半年來的種種經歷,頭尾不漏、清清楚楚地講給錢瑩聽,腦子裡被許許多多的事情擠得水洩不通,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

錢瑩從懷裡抽出一方手帕拭拭臉上的淚水,眼神移到小敏手裡的菜籃子上,好奇地問:“丫頭,你這是從哪兒來,要到那兒去啊?”

“俺去一趟八里莊……”小敏竭力鎮靜自己,她嘴裡的話還沒有出口,耳邊傳來一陣陣玉珠走盤的琵琶聲,纏綿幽怨,如涕如訴,循聲尋去,一座精美的小樓矗立在街道的西側,屋脊上的琉璃瓦金碧輝煌,二樓窗戶上隱約著幾個窈窕的身姿,鳴鐘擊磬,樂聲悠揚;一根粗壯的梨樹枝搭在東山牆上,隨風搖晃,敲打著牆頭瓦震落簇簇花瓣,梨花宛若雪一樣紛紛楊楊,夾雜著一陣陣女子輕佻的笑聲邁過了牆頭。

“錢瑩姐姐,您,您來趙莊做什麼?”小敏問出這句話後悔莫及,她恨不能把自己舌頭咬掉,她的眼睛盯著腳上的靴子,掩蓋著心裡的忐忑,其實,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錢瑩能像大姐二姐那樣過正常人的生活。

林伯母在小敏面前曾多次提到過錢瑩,老人說以前他們林家住在獅子橋衚衕,與錢家一巷之隔,錢瑩自小生活在金門繡戶的錢家大院,在鬼子侵佔坊子之前,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僅有父母的疼愛,更有祖父祖母的嬌寵溺愛,她的生活雖說不上錦衣玉食,也讓許多人望塵莫及,在她十五歲時祖父被鬼子殺害,祖母不堪打擊,也隨之而去,她的父親又染上了大煙癮,錢家只剩下了一處空蕩蕩的院子,禍不單行,在錢瑩十六歲時與母親同時遭到鬼子的凌辱,她的母親喝毒藥自殺,一連串的打擊讓她痛不欲生,她也想隨母親去了,看著可憐的父親,她擯棄了自殺的念頭,為了生計,情非得已把自己賣進了妓院。

想起錢瑩悲慘的遭遇小敏潸然淚下。

正在這時,從前面的街口拐過一輛馬車,由北往南徐徐駛來,車篷四角的疊翠流金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車把式高高揮舞著手裡的馬鞭,鞭梢在馬屁股上悠盪,馬蹄踏在泥濘的路面上濺起一綹綹泥漿,車簾掀起一角,露出一張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的玉面,蓬鬆的髮髻上插著八寶翡翠菊釵,隨著馬車的顛簸,流蘇穗頭搖曳在她光滑的額頭;一件淺藍色錦緞旗袍勾勒著她豐挺的胸部,約二十六七歲的年紀。

這個女子是男扮女裝的呂安,他是去八里莊彤家酒館面見一個朋友,路徑趙莊。沒想到會遇到錢瑩,心愛的姑娘近在咫尺,他卻噤若寒蟬。

呂安剛到彤家院子時,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錢瑩把他當成了知己,常常與他聊起她的母親,說她的母親如何的善良,如何的賢惠,如何的疼愛她,她一邊說,一邊涕不成聲;她的煙鬼父親到院子找她,她聲淚俱下地埋怨:“爸,您就不能漲漲志氣把大煙戒掉嗎?”

她嘴裡嚼著淚水不依不饒,卻掏盡身上所有的錢塞進父親的懷裡,看著父親跌跌撞撞離去的背影,她嚎啕大哭……那一幕看在呂安的眼裡,可憐、心疼、一股腦填進了他的心裡,他喜歡上了這個孤獨無依的姑娘,她卻只把他當成摯友,真是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

錢瑩沒有在意從身旁駛過去的馬車上坐著誰。

“丫頭,俺忘了告訴你,俺的父親把大煙戒掉了,嶗山兵工廠需要像俺父親這樣的技術人員,俺要跟著他去青島。這幾天暫時住在迎春院裡,瞧瞧,俺自顧說自個的事情,丫頭,你的家人都好吧?”

“……”小敏再次沉默,她來孟家三個多月了,沒有爹和姐姐的半點訊息,最後一次見到兩個姐姐是去年的臘月份,姐妹三人在楊同慶的麵館相見、相聚、促膝而談,二姐悄悄告訴小敏說她懷了寶根的孩子,這件事只有大姐知道,她們瞞著爹,迄今四個多月過去了,二姐也許回了灣頭村,那個夏婆子一定高興得合不攏嘴,一定碾著一雙大腳穿街走巷,逢人便說她也要做祖母了。

小敏在許家見過夏婆子,是個六十歲的老媼,寬寬的額頭,直直的龍鼻,面板偏黑,臉上塗著鴨蛋粉,無論春夏秋冬頭上戴著一條抹額,她沒有什麼嗜好,不抽菸,不喝酒,自從她收養了二姐更加吝嗇,沒給自己新增一件新衣服,最大的癖好喜歡絮絮叨叨,每句話離不開她的過去,她的男人是皇親國戚,八國聯軍攻打紫禁城時一家逃到了河北保定,民國三年他們到了坊子碳礦區,她的丈夫死在井下,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離開坊子地界。

夏婆子沒有生過孩子,她把二姐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二姐參加了八路軍,她是每天提心吊膽睡不安生,常常站在院井裡發呆,聽到炮聲嚇得腿腳哆嗦,見了二姐厲色揚聲,東怨西怒,一邊狠勁地拍打著自個的大腿,一邊輪番地跺著腳丫,一邊哭哭啼啼,她說她命苦,年輕輕死了丈夫,丈夫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老了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直到二姐發誓絕不會死在她的前頭,無論怎麼樣都會給她養老送終,她心裡感到許些安慰,漸漸收起了哭聲。

二姐給小敏和大姐講起此事時咯咯大笑。

小敏卻笑不出來,她見識過鬼子的殘忍,心醇氣和的薛嬸和手無束雞之力的苗簡已,平白無故死在他們的屠刀下,血水在苗家門前結了冰,那一幕她永遠不可能忘記,她有時會從夢中驚醒,面對著窗外的蒼天祈禱,希望母親在天有靈保佑爹和姐姐平平安安。

此時錢瑩問起爹和姐姐,小敏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她遲疑了一下,囁嚅著說:“都好,他們都好。”

街上的人多了起來,三個人一夥,五個一群,他們腳下踏著泥濘的地面,嘴裡嚼著閒言碎語從小敏和錢瑩身邊走過。

“丫頭,跟俺到這邊來,咱們姐妹好好拉拉體己的話。”

小敏跟著錢瑩往西走了幾步,眼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寬寬長長的巷子,巷子南邊是幾處茅草屋,牆體已經斷裂,雨水沖垮的土坯一灘灘堆在牆角;草屋之間各有一條窄窄的夾道,孩提的啼哭聲鑽出了屋子,夾雜著大人的恫嚇跑出了斷牆,飄到了巷子裡。

巷子北面的住戶是永樂街上的商戶,他們的房子幾乎都是二層樓,青磚綠瓦,深宅大院,門洞子的牆磚磨製的極其平整,門簷上的懸挑榫卯也是精雕細刻,有的門口立著兩尊石獅子,牆邊上栽種著杏樹和蘋果樹,與巷子南邊有著天壤之別。

錢瑩把小敏帶到一棵枝葉扶疏的柳樹旁,向旁邊敞著的門裡瞄了一眼,“丫頭,這是迎春院的後院。”

柳樹被昨天的雨洗過,在溫和的陽光下蒼翠欲滴,宛若一簾綠色的瀑布垂掛在眼前;院井裡一棵梨樹花開萬朵,一片片滑落枝頭,像雲錦似的鋪滿石基路。

錢瑩手裡纏繞著一方手帕,難為情地喃喃:“北面臨街的院子是正院,姐姐和鴇母都在,她們說話沒個正型,還是在這兒清淨,只是俺不能端杯水給你喝,心裡多有過意不去,望丫頭理解。”

“俺不渴,俺想問問……”

“丫頭,你是不是想問問苗先生他們的事情,他們都好。”錢瑩喜歡小敏的矜持,喜歡她蘭質蕙心、任勞任怨,更對苗家感恩懷德,為了苗先生丫頭竟敢與鬼子據理力爭,讓青峰鎮的人佩服,院裡姐妹每每談起來都會翹大拇指,尤其林家兩口子,自從丫頭離開青峰鎮,每天站在街頭眺望,他們巴望著丫頭有一天突然回來。

“丫頭,這天暖和了,你有時間回青峰鎮看看吧,林伯母問過你……”錢瑩用愛憐的眼神端詳著小敏,丫頭長大了,曲眉豐頰,又黑又長的睫毛下掩蓋這一雙剪水秋瞳,像一池柔靜、清澈的湖水。

“噯,俺,俺也想他們。”小敏嘴裡的話帶下兩行淚,無論是苗先生還是林家兩口子,還有曲伯,他們都是好人,瓢爺也曾救過她的命。

在青峰鎮時,只要是天黑之前小敏還沒有回到家,苗太太就會站在麵館門口外面翹首張望著北面的街道,見苗先生腋下夾著皮包走過來,著急地吆喝:“丫頭還沒有回來,你快去看看,這天馬上黑了,她一個人走路俺不放心。”

苗先生也不搭話,把手裡的皮包遞到太太的手裡,揹著手往回走,剛走到第一個路口,林伯站在他家綢緞鋪子門前喊:“苗先生,您這麼著急往回走做什麼,是不是把東西落在學校裡了?”

苗先生頭也不抬,慢吞吞回了一聲:“俺去接接丫頭,這麼晚了她還沒到家,讓人擔心。”

夏晚的風拖著小買賣人的吵鬧在街上潮起潮落,賣花生瓜子的擠到苗先生身邊,笑嘻嘻地套近乎,“苗先生,您買俺一包花生米吧,今天新炒的,您幫忙開開張吧。”

“俺回來買,回來買。”苗先生急衝沖走過,擎起手掌向後擺了擺,“俺先去接俺丫頭下工。”

看到小敏從獅子橋上走下來,苗先生臉上的褶皺展開了,馬上又假裝生氣地板起臉,譴責道:“不知道天黑了嗎?不知道大家會擔心嗎?以後再這麼晚回家,你就在外面待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