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風中花(第1/6頁)
章節報錯
半夜下起了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大,雨點猛烈地敲打著屋頂,在筒瓦上彈起一顆顆水珠,從板瓦間滾落下來,順著勾頭瓦墜落,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土坑;不大的風在院井裡橫行,抖落一片、兩片去年遺留的枯葉,落在水坑裡,在雨水裡打著旋兒。
小敏做了一個夢,夢到小九兒孤零零坐在雨水裡哭喊,哭啞了嗓子,鼻涕和雨水交織在他的小臉上……她冷不怔從睡夢裡醒來,蹭到窗前,撩起窗簾,雨水在玻璃窗上滑行,流出一道道彎彎曲曲的水痕,院井的天是黑的,雨是亮的,夢是清晰的。她飛快地穿上衣服跳下炕,踢蹬上鞋子走出了西間屋,正間屋裡冷冷清清,灶堂裡的火早就滅了,風拖著雨推搡著堂屋的兩扇木門,少許的雨水溜進了屋裡,灑在門檻下面;東間屋裡飄出一股股淡淡的煙味,繚繞在空氣裡;煤油燈的光鑽出了門縫,像一條閃光的線繩鋪在地上,四周的家把什有了模糊的輪廓。
孟祖母一隻手裡拿著一根燃燒的紙媒子,一隻手裡託著水菸袋,一雙不大的眼睛眯著,黯然無神。
聽到房門口的腳步聲,老人趕緊用抓著紙媒子的手背揩揩嘴角的淚水,不露聲色地把吸管塞進嘴裡,“咕嚕咕嚕”吮吸著,一團團的煙從她的嘴角竄出來,煙霧瞬間瀰漫在每個牆角旮旯。
小敏在東間屋門口外面彷徨,她下定決心今天要離開孟家,不知道怎麼跟老人家開口,自從她進了孟家門,老人對她不薄,不曾高聲與她說過話,可,小九兒的事情她不可能無動於衷,先不說巴爺對她有救命之恩、潘嬸對她如同己出,小九兒跟著她吃糠咽菜、忍飢挨餓一年多,不是親人又是什麼?想到這兒,小敏轉身默默走回了西間屋,從炕櫃上面拿下舅老爺送給她的藤條箱放在炕蓆上,開啟箱子蓋,找出母親給她做的衣服,即使穿小了也要帶在身上,巴爺送她的義和拳令牌也要帶走。她又找出巴爺給她買的長袍穿在身上,長袍短了,蓋過膝蓋;外面套上一件長袖坎肩,坎肩是青峰鎮的林伯母送給她的,由於時間太久顏色有點發白,再破舊的衣服小敏也穿過,她不嫌棄,為了小九兒她做好了顛沛流離的準備。
拾掇好了一切,小敏把藤箱子放在西牆根的桌子上,一進門就能看到,孟家給的禮金一直放在藤箱裡,這是舅老爺讓她帶在身上的,他老人家叮囑她說,如果有一天離開孟家,要把人家的禮金留下,這幾樣金器她自始至終都沒有正眼瞅一瞅,沒當會兒事,進門那天陶秀梅提起過,趙媽沒讓她拿出來,如今要離開了,讓它們留在孟家吧。
院井的雨在石基路下面嘩嘩流淌,東間屋窗臺上的煤油燈的火苗奄奄一息,微弱的光透過了窗玻璃,在雨水裡跳躂,孟祖母把手裡的水菸袋放在窗臺上,從盛紙媒子的鐵盒裡摸出通針,挑挑燈苗,陡然躥起豆大的火花,屋裡一下亮堂了許多。老人跪著身體爬到炕沿,雙手摁著旁邊的桌子趿拉上鞋子,從桌子夾縫裡摸出柺杖,捻手捻腳走出了屋子,拉開兩扇木門,扶著門框往院井裡張望,雨比先前小了好多,淅零淅留地隨風飄揚,院外的榆樹枝無力地抽打著牆頭上的青瓦,伴著“窸窸窣窣”的雨聲,像個瞎子拉著一把破舊的二胡,聲音幽怨又淒涼;老人儘量往上挺著腰,黯淡無光的眼神瞄過長廊,幾隻無家可歸的鳥兒躲在屋簷下面,“嘰嘰咕咕”叫著,聲音悲慟又怯弱。
老人心裡一顫,拄著柺杖趔趄到西間屋門口,伸出手想敲敲門,她想勸勸丫頭不要離開孟家,外面到處都是荊天棘地,有風又有雨……老人哆嗦著的手停在半空,她與丫頭相處雖然沒有太長時間,她清楚丫頭的脾氣秉性,倔強又善良,知恩又忠義,事已至此,丫頭下了決心離開孟家,即是是九頭牛也拉不轉動。
街上的雞叫了,天矇矇亮了,雨停了,麻雀躥上了枝頭,清涼涼的風掠過了牆頭跑出了院子,院井裡只留下一窪窪的水,還有屋簷下垂落的雨珠。
小敏手裡抱著一疊碗筷走近火房,“黃叔叔……”
黃忠不在,火房門口外面落著帶著泥水的鞋印子,沿著長廊往前院而去;兩扇木門大敞著,白天的亮跑進了屋裡,地面清掃的乾乾淨淨,黑乎乎的灶堂裡沒有一星火,一股柴火燒成灰的煙味飄到了院子;靠著案板的地上有一個大木盆,盆裡堆放著用過的碗,水面上浮著竹筷子和菜葉子。
小敏從案板上拿起一個空盆放在大木盆的旁邊,又從灶臺上抓起一塊抹布,提提褲腿,蹲下身體抓起木盆裡的碗,從裡到外刷著,把刷了一遍的碗放進旁邊的小盆裡,她時不時抬起頭,瞪著一雙大眼睛眺望著院井,這個時間點怡瀾去上學了,深深的院井裡沒有太多的聲音,清風撩撥著牆邊下的蘋果樹,敲打著牆頭瓦,抖落一地的雨水。
中院的堂屋裡,蘭姐小心翼翼從衣櫃裡拿出一件斜襟長褂,搭在胳膊肘上。“太太,今兒您想穿哪件衣服呀?是剛買的旗袍,還是滾邊長褂配百褶裙?”
陶秀梅站在梳妝鏡前,用手掌抹了一把鏡面,氣勢洶洶地跺跺腳丫子,扯著嗓子吼叫:“還不快去拿塊抹布來,你來瞧瞧這面鏡子,上面落滿了灰塵,照不出人樣子。”
“是,太太,您不要著急,俺馬上給您搞定。”蘭姐快速跑到陶秀梅身前,抓著自己的衣袖拂拭著鏡面。
“這家不像家,瞅瞅,這羅紋帳髒成什麼樣子了,看不出底色了,要你這個丫鬟做什麼,整天吃乾飯不做事,哼,不要給你好臉子,你把俺當猴耍,俺可不是好糊弄的主,不願意幹走人。”陶秀梅一抬手,把床上的羅紋帳扯了下來,隨手扔在地上,磨牙鑿齒,“今天你把它給俺洗乾淨了,還要掛上去。”
“是,是太太,這幾天……”蘭姐垂著頭眨著嚚猾的眼珠子,唯唯諾諾,“太太,最近兩個多月咱們主僕二人都在外面忙活,沒顧得上家裡,俺想給您商量商量,讓那個敏丫頭過來幫您收拾收拾屋子,讓她把您的髒衣服洗洗,好不好呀?騰出俺的手侍奉您左右,不至於您身邊沒個支使……”蘭姐用胳膊肘蹭蹭嘴巴子上的痦子,她是故意用襖袖遮住臉,生怕喜怒無常的陶秀梅聽不進她的話甩她一巴掌。
見陶秀梅沒有反應,蘭姐來了底氣,趕了一句:“她是您的養媳婦,您做婆婆的有權使喚她做任何事,太太,咱們街上有好多人家有養媳婦,都不像您這麼慣著她,哪家養媳婦腳丫子不沾地呢?沒有,威縣地界這麼大,俺還真沒聽說過,您是頭一個有測人之心的好婆婆。”
陶秀梅沒有吭聲,她的眼睛盯著窗外,略有所思地揣起雙手,她在永樂街上盤下了一個門面,準備開個戲園子,最近幾天她天天與滿身臭汗的木匠打口水仗,還要到處蒐羅年輕漂亮的女子,幸虧李奇找了幾個親信幫她,否則她一個人單打獨鬥非扒幾層皮去不可,外面她還能應付,她卻敷衍不了家裡的大小姐,目前已經引起了女兒的不滿,埋怨她憑著安安穩穩的好日子不過,去找罪受,埋怨衣服髒了沒人洗。如果再僱傭一個丫鬟,丈夫不開口,她也拿不出多餘的錢。
此時蘭姐提起敏丫頭,讓陶秀梅躊躇不決,按老輩規矩,養媳婦就是個不花錢的丫鬟,讓丫頭過來幫忙收拾屋子、洗洗漿漿理所應當,只是丫頭進門三個月了,她不管不問,甚至都沒踏進後院半步,突然強迫丫頭幫她做事,老太太那一關也過不去。
“你把俺那件新買的旗袍拿過來,讓俺穿穿試試,今天天氣不冷,適合穿旗袍,把那條披肩找出來,一條披肩半件小棉襖,能遮風。”陶秀梅把臉轉向蘭姐,隻字不提讓小敏過來幫忙的事,“今天晚上有個飯局,俺必須要穿得體面一些。”
“是,太太。”蘭姐嘴裡痛快地應答著,一邊開啟衣櫃,一邊用眼角斜睨著梳妝鏡裡,從鏡子裡觀察著陶秀梅的眉眼高低。
這幾個月蘭姐跟著陶秀梅起早冥暗,衣服沒時間洗,髒了只用溼布擦擦,時間久了,穿在身上有股發黴的味道,她覺得黃忠看她的眼神都變了,帶搭不理。
蘭姐是自作多情,黃忠不只是不願意搭理她,也不願意理睬陶秀梅,街上的人都知道,陶秀梅聽了李奇的建議準備開辦個戲園子,供日本人消遣娛樂,這是辱門敗戶的行為,令人不齒。
“太太,剛才俺看到敏丫頭去了火房,俺去把她喊過來見見您,有什麼吩咐您當面告訴她。”蘭姐還是不死心,她企望小敏到中院做事,那樣她輕鬆好多,有時間待在火房裡,即是黃忠不說話她也願意靜靜地看著他,想入非非。
陶秀梅的眼珠子在蘭姐臉上掃了兩圈,抓起梳妝檯上的金釵插在燕尾髽髻上,“你給俺看看,這幅金釵好看嗎?”
“太太,成不成您撩個話,您可不能心慈手軟,孟粟少爺能自己走路了,那丫頭空了下來,每天湊在前院拉閒散悶,可不能讓她站隊到大太太那邊……”
“她敢?!”陶秀梅猛地握緊拳頭砸在梳妝檯上,桌上的胭脂水粉稀里嘩啦蹦到了地上。
蘭姐把手裡的衣服扔在床上,撅腚哈腰撿拾地上的描眉筆,嘴裡依舊喋喋不休:“太太,您別生氣,別生氣,只要您不給她空閒時間,只要您一句話……”
火房裡,小敏把洗好的筷子在地上甩了甩水,插進了筷子籠裡;把擦乾淨的碗倒扣在木盤上,放在案板上,然後用衣襟擦擦手邁出了屋子,她站在門檻前瞭望著前院的方向,沒聽到黃忠的腳步聲,不知他去哪兒了?今天她到火房來的目的是想最後見見黃忠,跟他道個別。
天完全晴了,空氣清爽了許多,簇簇的雲朵從東邊拖出了橘紅色的晨陽照在蘋果樹上,橢圓形的葉片上落著晶瑩剔透的雨滴,像璀璨的小珍珠閃閃熠熠,映著光的影子。
小敏沿著長廊往後院走著,她腳步沉重,精神沮喪,失去了來時的喜悅。
突然從長廊西側傳來一聲喝叱:“丫頭,你去哪兒了?看見俺怎麼不打聲招呼呀?!”
小敏趕緊站住腳,順著聲音看過去,陶秀梅一手挑著門簾,一手搭涼棚,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粼粼的波光越過了廊簷照在她濃妝豔抹的臉上,照在她穿金戴銀的身上,一襲春秋錦緞旗袍包裹著她前凸後翹的腰身,如果她臉上少一分怒氣,就會多一分媚態橫生銷魂處,飄然漫步飛燕騷。
陶秀梅真的不醜,穿衣打扮也很時髦,像一隻翩翩欲舞的蝴蝶,儀態萬千,她的旗袍外面搭著一件大紅色披肩,垂到她的腰肢以上,露著她豐腴的大屁股,隨著她邁動的腳步左右搖擺。
小敏雙手放在腹部,垂下頭,“太太,您好。”
“你喊俺什麼呀?太太?俺是你婆婆呀,唉,嘖嘖……”陶秀梅的舌頭頂著上牙槽,很響地咂咂嘴巴,“瞧瞧你,怎麼很少到俺屋裡坐坐,俺又不是老虎,不會吃人。”
小敏低頭不語。
“你也不小了,這張小臉長得不差,穿衣打扮要講究,像你這個年齡要曉得愛好,千萬不要像那個餘媽子,每天邋里邋遢,她不曉得臉面,旁邊的人看了首先想到了她伺候的主子,丟的是她主子的臉,你呢?你是俺未來的兒媳婦,穿戴不好,外人以為你在俺身邊受氣,質疑俺是不是每天虐待你,丫頭,你說是不是這個情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