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路(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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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先生,對不起,俺以後記住了。”小敏乖巧地應答,她心裡感激苗先生像父親一樣訓斥她。
回家的路上,苗先生的腳步慢了下來,他一會兒看看磨水豆腐的,一會兒看看賣綠豆糕的,用手掌拍拍褲兜,慈愛地笑笑,“丫頭想吃什麼,今天學校領薪水了,先生有錢。”
“俺不要,什麼也不要,俺想回家吃薛嬸做的野菜粥。”小敏知道苗家已經無米下鍋了,院井裡長的幾棵草也變成了桌上的湯;她聽到過苗太太和薛嬸在屋裡一邊做著針線,一邊報怨學校扣壓教師工錢的事情。她不捨得讓苗先生破費,苗太太的藥錢還沒有著落。
賣瓜子的小商販從人群裡鑽出來,他手裡舉著一包油澤澤的花生米,“苗先生,您回來了……”
苗先生接過那包花生米,從褲兜裡掏出幾文錢遞過去,低頭看著嘟囔著嘴巴的小敏,泯然一笑:“傻丫頭,一包花生米不值幾個錢,苗先生少喝一杯茶就行了,這是說好的事,說好回來買他的,說話要算話。”
苗先生寬厚的微笑讓小敏久久不能忘記。
“丫頭,你不要難過。”錢瑩舉起手裡的手帕揩揩小敏臉上的淚水,說:“彤媽媽說只要人活著比什麼都好。”
彤老闆的話一點也不假,許老太太也說過同樣的話,可是苗太太死了,薛嬸死了,苗簡已死了……苗家只剩下了孤獨無依的苗先生,小敏越想越傷心,臉上的眼淚止不住。
院裡二樓飄下銀鈴般的笑聲,窗戶上探出兩張桃花臉,“瑩霞妹妹,你在與誰說話呀?”
“是……是以前認識的一個會刺繡的妹妹,俺手帕上的海棠花就是出自她的手。”錢瑩說著揮揮手裡的手帕,囅然一笑:“如果姐姐們喜歡,以後讓這個丫頭給你們每人繡一塊,不過,要捨得口袋裡的銅板。”
“吆,這點錢算什麼?咱們姐妹不缺吃穿,更不缺錢,半個時辰之前你也看見了,那個李老槐命大福大造化大,槍子下白撿了一命,說不定哪一天,有個炮彈落在咱們院子裡,咱們命沒了,錢也沒了。”
女子的話音沒落,南邊方向突然傳來了兩聲“轟隆轟隆”的炮聲,霎那間,天動地搖,濃煙在天際之間劃出幾道長長的煙霧,隨聲烏泱泱而來,前面街道上傳來奔跑聲、吆喝聲,此起彼伏,有幾個人抱著頭從南北街道上竄進了巷子,轉眼鑽進了夾道里,無影無蹤。
“啪嘰”二樓傳來東西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接著是一個女人低低地抽噎,幾隻鳥兒從梨樹枝杈之間騰然飛起,撲稜的翅膀下抖落大片大片的梨花,滿院飛舞。
錢瑩走到小敏的身邊,拉住她的手,嘴裡吐出兩個字:“別怕,姐姐在。”
小敏心裡感激又悽酸,又有莫大的安慰,恐慌的時候至少有人與她站在一起。
一會兒,樓上傳來諧謔,“你這張烏鴉嘴,好事說不靈,壞事一說就來。”
另一個清脆的聲音略帶著慶幸,“姐妹們,聽說日本人不會在坊子碳礦區附近扔炮彈,它們怕炸了煤礦,咱們趙莊離著坊子碳礦區這麼近,一般不會有事,聽聲音不算太近,不知哪個村子又遭殃了,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該死的……”最後三個字尤其響亮,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席捲著凌亂不堪的梨花在院井裡滾著。
錢瑩扯著裙襬往前走了一步,踮著腳尖眺望著南邊方向,她的後牙槽咬得咯咯響,眼睛裡閃著仇恨的光,少頃,她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朵潔白的梨花插在鬢角上。
風撩撥著身旁的柳樹,發出“沙沙沙”的聲音,錢瑩用手背撩撩額頭上的一縷劉海,從嘴角擠出一絲笑,看著小敏關切地說:“丫頭,這光景下外面不安全,你快回家吧,不要讓家裡人擔心。”
小敏垂下眼睛盯著腳上的靴子,她想告訴錢瑩她現在的身份是孟家的養媳婦,她沒說。
“錢瑩姐,俺暫時住在孟家,離這兒不遠,您不要擔心。”
“孟家?!是嗎,咱們姐倆真有緣,都仰仗孟家照拂,其實俺還沒有見過孟家的人,今早上孟家大少爺捎話說,他準備託人去坊茨小鎮買火車票,讓俺和俺父親安心待在這兒,只是俺父親他不願意待在迎春院裡,你是知道的,自從俺進了彤家妓院,他就多了脾氣,見人羞於說話,不過,聽說去青島,他可高興了,當年他和俺母親從德國回來住在青島,俺就是出生在那個海濱城市。”錢瑩嘴裡的話多了起來,把剛才的不愉快拋到了腦後,“敏丫頭,俺父親想讓俺嫁人生兒育女,延續錢家的香火……剛才的炮聲讓俺一下明白了,俺要留下來,嫁給他,他打鬼子,俺給他生娃娃。”
錢瑩臉上拂過溫柔的笑靨,如畫,如花。
“你這樣想就對了。”隨著聲音從耳房裡走出一箇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梳著立式板寸頭,五官清朗,下巴頦上飄著一綹髭髯遮掩著他高凸的喉結,身上穿著一套青黑色長袍掃著他的腳面,一雙黑皮鞋擦得錚明瓦亮。
小敏一眼認出了這個男人是錢繼昌,他身上有一種無法言表的學者氣質,與曾經的那個邋遢的大煙鬼判若天淵。
“爸,您沒睡覺呀,您聽到俺與敏丫頭說的話啦?”錢瑩的臉“噌”一下紅了,她回頭看看小敏,靦腆地笑了笑,往臺階旁閃閃身子,“爸,這是敏丫頭,您在青峰鎮見過她,您還誇過她,不是嗎?”
錢繼昌向院門口外面的小敏欠欠身,“敏小姐,你好。”
“您好,錢先生。”小敏連忙鞠躬九十度。
“不必拘禮,有話你們聊,我去燒壺開水。”錢繼昌撩著長袍前裾向東廂房走去。
“敏丫頭,俺父親不善言談,自從俺母親死了後,他再也沒有笑過,你不要介意呀,其實他經常給俺說起那天晚上的事,你為了苗先生擋住了鬼子的去路,讓大家膽戰心驚,當時你的勇敢與臨危不懼,讓他赧顏汗下。”
“那天俺也沒有做什麼,是龐掌櫃的帶著俺去找了繡舞子……”小敏還要繼續說下去,巷子裡傳來了踢趿的腳步聲,她向臺階下退了一步,張眼望去,是手裡擎著水菸袋的程四娘,她頭上戴著髒兮兮的抹額,身上穿著一件肥大的偏襟大褂,衣褂有點短,露出兩條向前彎佝著的小細腿,前穹著細長的脖子,賊眉鼠眼的樣子像是簾窺壁聽的賊;下身是一條大襠褲,褲腰帶上的穗旒垂在她兩腿之間,隨著她向前碾動的小腳遊蕩;袖窩盤扣上彆著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
她身後走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一件碎花小褂又短又瘦又破,一條補丁褲子緊拘著她枯瘠的小身體,一雙露著腳趾頭的鞋子掛滿了泥漿;兩條細短的黃毛辮子搭在她黑乎乎的衣領上,她的頭頂心缺了一塊頭髮,很是顯眼。
小敏與程四娘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在許家,第二次是在袁家鋪子門前,今兒她不想理睬這個老女人,又覺得不妥,既然撞見了,不能不打個招呼,想到這兒,她從錢瑩身前移開一步,走到路中央,遠遠地向程四娘行了個萬福禮,“程四娘,您好。”
程四孃的眼珠子向半空翻滾,一句掐著嗓子的喉音躥出了她沙啞的喉嚨,“吆,俺道是誰呀?這不是孟家的養媳婦嗎,怎麼與迎春院的姐姐在街上拉拉扯扯呢?”
錢瑩一會兒看看小敏,一會兒看看程四娘,丫頭與這個媒婆怎麼會這麼熟,兩人似乎早就認識。
“你一個小丫頭難道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讓你婆婆知道了還不打折你的一條腿?!”
程四娘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讓錢瑩全身觳觫,她瞪大了吃驚的眼神,看著小敏問:“丫頭,她說什麼?她說你是誰家的養媳婦?你的婆婆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