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院裡院外(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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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晨的寒潮變成了一片片霧氣,在葫蘆街上盤旋,掛在牆角的樹杈上,雲迷霧罩;平平泛泛的、清冷冷的早上,葫蘆街上有了動靜,幾聲狗吠與雞叫擠上了大街小巷,一縷縷炊煙竄出了破舊不堪的、黑乎乎的煙囪,在半空嫋嫋升騰,在矮矮的茅草屋上繚繞,一股股熬飯的香氣、麥秸燒成炭的味道,盪漾在空氣裡。
在寒冰滿地鋪的早上,不是老孃們催得緊,哪個老爺們願意早早離開熱炕頭?再不願意,地裡的活擺在那兒,早晚的事兒,只能一邊張牙舞爪打著哈欠,一邊懶洋洋地在牆角旮旯裡掂量著生鏽的農具,鋤頭耙子互相碰撞聲、踢趿的腳步聲、老孃們喋喋不休的埋怨聲接踵而至,被冷颼颼的寒風拽出了籬笆小院,飄在窄窄的巷子裡。
巷子裡傳來了車鈴鐺聲,翟子拉著他心愛的黃包車往巷子口而來,他的婆姨揣著手站在門洞口,盯著翟子的背影疊聲囑咐:“瞧瞧你,出門只喝了一碗粥,如果在街上拉上第一位主顧,有了錢,你去路口買幾個包子填填肚子。”
翟子站住腳,把車子橫槓夾在腋下,下巴頦擱在肩膀頭上看著婆姨,“這會兒你不嫌棄俺亂花錢了嗎?”
“你是家裡的頂樑柱,俺的肚子裡又多了一個,”翟子婆姨用手掌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垂著頭,“再過幾個月家裡又要多一張嘴,俺離不開你,孩子們更離不開你,你去賣力氣吃不飽飯哪那可以呀?”
婆姨這句話讓翟子感動,他往前走了一步,又停了下來,憨憨一笑,“俺知道了,你不要絮叨了,回屋吧,太陽高了你再帶著孩子們下地,那會兒天就暖和了,下地除草的時候你悠著點,別閃著腰,春頭季節地裡野菜不少,俺留著肚子回來吃你做的野菜粥。”
“俺們都被你慣壞了,你這個當爹的比俺疼孩子,孩子們跟你最親。”婆姨嘆了口氣,“俺脾氣不好,但,俺心眼不差,哪個孩子都是俺身上掉下來的肉,唉,都是苦日子給逼的,他們小小年紀跟著俺吃苦受累了,真不知他們為什麼單單挑咱們窮家寒舍託生?”
翟子眼裡瞬間溢著不能自禁的淚花,他急忙邁開大腳往前踮了一步,扔在身後一句話:“跟咱們有緣唄。”
街道上多了人,多了坑坑窪窪的腳印,驚飛的鳥兒掠過了人的頭頂,落在牆頭,歪斜著小腦袋注視著匆匆忙忙、 蹓蹓躂躂的身影,它們的小眼睛裡閃著早霞的溢彩。
黃忠的腳步由南而來,他的右手裡拎著一個菜筐,菜筐裡只有兩棵大白菜,圓滾滾的大白菜隨著他鏗鏘有力的腳步在筐裡轉悠。
袁家鋪子門簷的煙筒上沒有一絲煙,只有一串沒有被風吹走的煤色的冰凌,在旭旭的朝陽裡滉漾著水的亮。
一個神秘兮兮的女人在袁家鋪子的臺階上碾著小步,她一會兒弓著脊背,雙手扶著兩個膝蓋,大口喘著氣,她的眼睛穿過胳膊彎,小心翼翼瞄著身後的街道,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沒有人在意她的存在;一會兒她岣嶁著脖子,眼睛穿過兩扇門的縫隙向袁家鋪子裡面張望。
一件藍色、紅花、斜襟長棉襖包裹著她窈窕的身段,下身一條棉布長裙,掩蓋著內襯的棉褲,腳下一雙繡花鞋黏著泥土的印跡,無論衣服還是裙子都非常整潔,只有腦後的髽髻有點歪斜,穿衣打扮有些考究,四十歲的年齡,臉上細皮嫩肉,找不出多少褶皺,鬢角上插著一支假花,因為走路的原因,花枝子吊掛在耳朵旁邊的散發上,隨著她的動作搖晃。
餘福手裡掄著大掃帚彎腰哈背,磕絆著腳步清掃著孟家巷子,掃到巷子口他直直腰,眯縫著眼睛瞅著南北大街,他的視線被袁家鋪子門口的女人擋住了,餘福不好事,更不是見了女人移不開眼睛的男人,他心裡覺得奇怪,天剛矇矇亮,這個女人在袁家外面轉悠什麼呀?
這空擋黃忠走進了巷子,他躡手躡腳繞到餘福的身後,用胳膊肘碰碰餘福的肩膀頭,壓低聲音問:“餘大哥,你在看什麼呀?”
餘福打了個激靈,他晃晃腮幫子,答非所問,“你,你昨天去哪兒了?怎麼剛回來?”
黃忠朝他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多問。
餘福用手指往後推推頭上的氈帽,又用手背抹一下掛在眉毛上的汗珠子,瞪著精明又深沉的大眼睛,仰望著黃忠,“俺也不知道俺在看什麼,俺只覺得怪異,這個女人圍著袁家院子轉悠半天了,她一會跑到南門,一會跑到鋪子門口,不知這大清早她來袁家轉悠什麼?你瞅瞅,這個女人面相不像善類,準是來找茬的。”餘福拎起掃帚抗在肩上,語氣著急,“咱們不要多管閒事了,快回家吧,俺整整等了你一天一宿……昨天的湯圓俺給你留著呢,還有一壺酒燙了好幾遍,你們不回來俺也沒敢喝一口,你,你回來了,俺這吊著的心也放平了。”
“餘大哥,您先回去吧,俺還有點事囑咐翟子,這個時辰他也快出車了。”黃忠的眼睛瞄向東巷子口,這當空,翟子拉著車恰巧走出了他家的巷子。
“翟子兄弟……”黃忠把菜筐扔在地上,迎著翟子走過去,“翟兄弟請留步,俺家老爺讓俺問問您,您的車子能不能包給孟家一個月或者兩個月,送俺家大小姐上學放學,可以嗎?”
翟子慌忙把車槓子摁在地上,站直身向黃忠抱抱拳,連聲說:“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街道上的行人向黃忠和翟子投來異樣的眼光,黃忠趕緊補充道:“翟兄弟,拴柱昨天晚上耍獅子時出了事故,傷了胳膊,沒有個把月好不了,孟老爺說這段時間必須另僱傭一輛人力車,找別人還不如找您,您是孟家的佃戶,又是知根知底的鄰居,接送小姐上學放學交給您比較放心。”
“多謝孟家老爺瞧得起俺翟子,俺做夢都想攬孟家的活,承蒙主家關照,感激不盡。”翟子面對黃忠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滿心的歡喜揚在他老實巴交的臉上。
黃忠向翟子抱拳回禮,“好,這事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從今天開始,每天早上八點送小姐去學校,中午十一點半接小姐回家,下午一點送小姐上學,晚上五點她們放學……其他時間你還可以做自己家的活,這事兒是孟老爺讓俺傳達給您的,翟子兄弟您不要嫌棄俺絮叨,您如果接下這趟活,必須好好記住時間,不能有半點差池。”
“是,是,俺記住了,俺先去街上轉一圈,八點之前俺準時回來。”翟子說著弓腰拉起車子就要走。
翟子婆姨站在柵欄門口,向巷子口巴頭巴腦,她把她丈夫和黃忠的對話聽在耳朵裡,她沾沾自喜,丈夫每天蹲在街口,有時候一整天也攬不到主顧,如果攬下孟家的這份差使,他們一家這個月不用愁吃喝了,再說孟老爺是遠近有名的大善人,做事說話清清白白,對待下人如同家人,不會剋扣工錢,真是喜從天降,得遇貴人幫。
昨天夜裡,丈夫把孟家大太太的話轉告給了她,她輾轉反側徹夜無眠,她恨不得跑到孟家問問,問問孟家大太太說話是不是板上釘釘子,穩紮穩打。
此時此刻,孟家再次扶助她翟家,讓她忍俊不禁,可惜丈夫是榆木疙瘩,死不開竅,不知哪頭輕哪頭重,還想著去街上攬活,讓她聽著乾著急,她顧不得禮數,手忙腳亂竄出了巷子,“翟子,瞧你傻啦吧唧的,還不快把車子放到孟家門口去。”
翟子不希望婆姨摻烀他的事情,也明白她話的意思,他有自尊心,不想上趕著討好別人,他存心揣著明白裝糊塗,大手撓著後腦勺,噤若寒蟬。
婆姨走到翟子身後,手指頭在丈夫後腰上戳了兩下,佯怒道:“翟子,你今天不要去街上攬活了,現在快六點了,孟家的事情是大事情,不能耽誤,你把車放到孟家巷子裡,回家陪著孩子們好好吃頓飯,然後捱到八點鐘送大小姐去學校。”
翟子盯著黃忠不苟言笑的臉,吱吱唔唔:“黃師傅,這事,這事就這麼定下來了,俺以後只給孟家人拉車,八點之前俺在孟家門口等著,等著送孟家小姐去上學。”
面對著懼內的翟子,黃忠沉思良久,心平氣和地說:“翟兄弟,不是以後,是近段時間,以後看狀況再說,也要看俺家老爺的意思,俺一個下人做不了主啊。”
翟子婆姨碾著小短腿,從黃包車旁邊繞到黃忠的眼前,雙手重疊放在小腹上,躬躬腰,“黃師傅,請您給孟老爺回話,孟家的活俺家翟子接了,再謝謝大太太昨兒晚上留下的話兒,俺們牢牢記在心裡,感激不盡。”
黃忠被翟子婆姨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弄糊塗了,他也不便多問,大太太說了什麼他也不知道,只好敷衍道:“好,弟妹的話俺一定傳達給大太太,俺先回了,不叨擾你們啦。”
看著黃忠離去的背影,翟子婆姨笑了,她轉身走近翟子,伸出雙手提提丈夫敞著的衣襟,一邊繫著上面的扣子,一邊嗔怪地斜睨著他,“瞧瞧你,笨嘴笨舌,腦子不轉圈,在街口蹲一天也攬不到活,即使攬到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趕回來,這不是耽誤孟家的事嗎,孟家的事兒大,咱們不能丟了西瓜撿了芝麻。”
“是,是,俺腦子不夠用,傻,幸虧找個聰明婆姨,說話有禮有節。”
翟子婆姨知道丈夫老實木訥,誇獎她的話是實打實的,讓她有點得意忘形,她的眼角有意無意向袁家鋪子方向瞟了一眼,她看到了在袁家鋪子門口躊躇的女人,“翟子,你快瞧瞧袁家鋪子那邊,那個女人是誰?看她凶神惡煞的樣子似乎要與巧姑拼命,巧姑一定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家找上了門,活該,看著她每天站在鋪子門口搔首弄姿的樣子,俺就噁心。”
翟子順著婆姨的眼神看過去,撅著嘴巴子埋怨:“你不要像那一些整天沒事幹,嗑牙料嘴的老孃們似的胡咧咧。”
“怎麼啦?俺哪句話說錯了嗎?你心疼那個小寡婦啦,呸,你們男人沒個好東西,吃著碗裡的看著鍋裡的,俺怎麼說不得她?你給俺個理由,她是你妹妹還是你的情婦?”翟子媳婦越說越來氣,又尖又細的嗓音穿街走巷,“俺給你生了三個娃,馬上快四個娃了,你心裡還忘不了她,是不是當年你爹拿不出十塊大洋,讓你和她錯過了姻緣。”
翟子被婆姨的話鬧得面紅耳赤,“不是,俺家就是拿出十塊大洋,她也不會看上俺,她心裡早就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