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院裡院外(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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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有誰?”翟子婆姨聲音把鄰居家老孃們招到了大街上。
東鄰居鄧家胖嫂抱著吃奶娃娃跑出了自家院子,她一面向袁家鋪子指手畫腳,一面嘲笑笨嘴拙舌的翟子,“翟子,快告訴你的婆姨,讓她死了心,否則你們兩口子天天為沒影的事兒吵吵鬧鬧,俺們都替你冤得慌。”
走一步喘三口的駝背嬸子也走出了家門,她一條胳膊背在凸凸的腰椎上,一條胳膊在眼前揮舞著,數落道:“你們兩口子哪兒都搭配,就一點不好,為了一個小寡婦天天吵吵不休,翟子呀,你把心裡話告訴你的婆姨,不要讓她生氣,聽說她又懷了你的第四個娃娃,你說出來讓她寬寬心。”
“不,俺不能說,不能說。”翟子急得撾耳撓腮,他的眼睛瞟著孟家巷子,當年他的爹的確帶著他去巧姑家提過親,巧姑悄悄告訴他說,她心裡只有孟家大少爺,不可能再住進其他的男人。可是,沒想到,巧姑的養父為了十塊大洋把她賣給了一個老頭,為此他為這事傷心了好久。眼下婆姨不依不饒,鄰居大嬸又瞎起鬨,翟子煩躁不安,悶聲悶氣吼了一嗓子,“她心裡只有孟家大少爺。”
“不會吧?”胖嫂笑彎了腰,“她真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孟家大少爺是什麼人,怎麼會喜歡她,她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沒有鏡子撒泡尿也夠她用一會兒。”
“閉嘴吧,這事千萬不要再往外傳了,讓孟家大太太聽到還不氣死。”駝背嬸子煞有其事地念誦:“誰家有兒子願意被一個寡婦惦念著,癩蛤蟆跳到了腳面上晦氣得很。”
胖嫂的男人姓鄧,街坊鄰居喊他凳子,不是因為他個子矮,相反,他個子很高,比翟子高一截,比黃忠矮半個頭,他是一個勤快的男人,天沒亮他就起床了,不是下地鋤草,就是在自家院子裡做土坯,這個時候他的身影拖著一縷晨光在巷子裡穿梭,他手裡推著獨輪車,車上放著一個大竹筐,筐裡裝著黃土,他的大臉上冒著汗珠子,他的大腳丫“撲騰撲騰”砸著泥濘不堪的路面。
巷子口的閒言碎語他聽到了,翟子是鄧家的鄰居,是個規規矩矩的男人,翟子婆姨是個愛較真的女人,翟子越退縮她越跳得高,在厲害的婆姨面前翟子喘氣都壓著聲音。
此刻聽著自家媳婦挑撥翟子的事情,他火了,他扔下手裡的車把,朝著胖嫂撲了過去,掄起大巴掌抽在婆姨的厚臉皮上,他一邊打一邊罵,“臭娘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每天飯吃不飽,還天花亂墜胡謅八扯,袁家院子的女人哪兒得罪你們啦,實話告訴你們,如果咱們倆離婚,如果那個女人能看上俺,俺定會娶她。”
胖嫂被打疼了,她想捂著臉又騰不出手,懷裡的孩子嚇得張著嘴大哭,她只能往後退,身體“撲通”撞在牆上,半截土牆在她肥胖的身體下左右晃悠。
胖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男人發脾氣,她不僅能吃飯,還不會生兒子,自從她嫁到鄧家,十年時間生下五個丫頭片子,多半夭折,還剩下老大和老小,凳子沒有抱怨她,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個道理他懂。
凳子擼擼袖子,橫眉怒視著自家婆姨,大聲謾罵:“老爺們天不亮去拉土,你不知道在家做飯,卻在這兒惹是生非,欠揍,真是閒的你腚疼,沒事了喜歡嚼舌根,好,俺今天不打得你滿地找牙、打得你開不了口說不了話,俺不姓鄧。”
駝背大嬸急忙上前拉仗,“別打了,嚇得孩子直哭,凳子呀,手下留情呀,怎麼說她是你的婆姨,她知道你辛苦,這幾天俺們也聽到你在家打土坯子,聽說你家要壘鋪新炕,好呀,需要幫忙知會一聲,讓俺家老頭子幫你打個下手。”
駝背大嬸一邊對凳子說,一邊把胖嫂拉進了她家的院子。
凳子雙手掐著腰站在巷子裡不依不饒,罵罵咧咧,“你們都是閒的,如果鬼子大炮來了,你們還顧得上瞎鬧騰嗎?男人每天累得要死要活,哪有閒情逸致找別的女人?哪有整天揪著沒影的事兒嚼蠟,真是自覺光棍,一身臭汗,往那兒一站臭出一里多路,誰稀罕?只有瘋婆子把他當塊寶,扔在乞丐堆裡沒人認識。”凳子的大眼珠子瞥斜著不遠處的翟子兩口子,他的話裡不僅罵翟子,也罵翟子婆姨,羞得翟子但凡地上有個地縫他都想鑽進去。
翟子婆姨多次見識過凳子打媳婦,她家與凳子家一牆之隔,胖嫂的哭啼聲常常擾的她心慌意亂,她怕哪一天翟子跟著凳子學壞了,動不動拿著她出氣,此刻,聽著凳子咆哮嚇得她不敢抬頭,低頭垂目,緘口不言。
孟家巷子裡,餘福迎著悒悒不樂的黃忠走過去,迫不及待地問:“你剛才與翟子說了什麼?俺聽到你說拴柱摔斷了胳膊,有這事嗎?”
黃忠抓起地上的菜筐,擦著餘福身體走過,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餘大哥,老爺還沒起床嗎?”
餘福拖拉著掃帚跟在黃忠的身後,重複著他的問題:“黃兄弟,拴柱怎麼啦?只是摔斷胳膊那麼簡單嗎?”
黃忠突然站住腳,向身後喊了一嗓子:“不是說了嗎?餘大哥您老了,耳朵不好使了,難怪了,您昨天沒去碼頭看光景,全趙莊的人都知道咱們孟家拴柱栽了,耍獅子頭時栽進了河裡……老爺昨天也沒在現場,他喝醉了,直到現在沒人告訴他,怕他發火不是嗎?有的人胡說八道,最好別讓老爺聽到,否則一切免談。”
翟子再傻也聽出黃忠的話是說給他聽的,他知道理虧,瞬間臉色煞白,蹲下身子拉起車子往巷子裡鑽。
餘福也聽出黃忠話中有話,他心裡惦念著拴柱,沒有往別處想,拴柱歲數與他二小子同歲,在孟家這幾年,他把拴柱一直當自家的孩子。
“黃兄弟,你等等俺,拴柱那個孩子真的沒事嗎?”
“沒事,餘大哥您不要瞎操心,看護好孟家院門是您的大事,俺先去後院看看孟粟少爺,然後去火房做飯。”
“老太太說,今天的早飯吃昨天的湯圓,還有一盆沒煮的湯圓放在北牆根下的水缸裡凍著,拿出來煮煮即可。”餘福把掃帚在門口獅子底座上磕了磕,“你說沒事,俺信,俺心裡不再七上八下了,黃兄弟,敏丫頭說二少爺昨天晚上問過你,問你回來了沒有?”
黃忠把邁過門檻的腳收了回來,他傾斜著身子眺望著巷子西頭的河道,喃喃自語:“敏丫頭去哪兒了?她去河道洗尿褯子了嗎?”
“是,昨天夜裡她在大車院裡洗了一盆,今早上俺剛開啟院門,她端著盆子從後院竄了過來,她問俺你回來了沒有,還問了老爺和大少爺回來了沒,然後就去了河道。”
“好,俺去河道找她。”
麥田的雪化了許多許多,化了的雪變成了蒸氣,一綹綹升上了半空,變成了雲,掛在山頂,如綢緞般飄飄然然;變成了露珠,掛在麥苗上,映著陽光的影子;地壟上鋪著稀稀零零的、薄薄的冰,還有一層焦黃的葉子,薺薺菜零零整整擁擠在田埂上,嫩的野菜,白得雪,綠的麥苗,天真的暖和多了;風照舊在天地之間颳著,掀開漂浮在半空的霧霾,露出一絲絲火紅的晨曦,鋪在河道的冰面上,清澈透明;都說流水不結冰,斷斷裂裂的冰像一面面破碎的鏡子,照著越來越亮的天,照著不遠處的裊裊炊煙,照著遠處濤濤滾滾的彌河支流,照著近處的樹,樹下的山坡;山坡不高,白天常有頑童爬上跳下,四周的乾土像被瓦匠的抹子耬過,磨蹭出一道道光溜溜的像馬鞍子的印痕。
小敏蹲在一塊結了冰的石頭上,身後放著一個木盆,她手裡捏著一塊尿戒子,把它續進冰窟窿裡抖一抖,在腳下石頭上揉一揉,一滴滴水珠順著她的手指頭墜落進河水裡,濺起一流流水花。
一雙小手凍得又紅又腫,她沒感覺冷,反而心裡墜著一塊石頭,孟家的院子像一幅畫映在眼前的冰面上,一草一木,一人一行一動清清楚楚,孟家除了陶秀梅娘倆、還有蘭姐那個女人說話不中聽外,其他人都和藹可親,雖然沒有許家恬靜歡娛,沒有像趙媽那樣一個女人在耳邊喋喋不休,也是非常融洽和睦的,即使這樣,小敏也忘不了在許家的點點滴滴,忘不了疼愛她的舅老爺和趙媽,還有沒有多少話、每天整襟危坐的許老太太。
突然,耳邊傳來孩提的哭啼聲,小敏的心猛地一抖,直起腰,抻著脖子向四周張望,一個身上揹著娃娃的女人,她一隻手裡抓著鋤頭和菜筐,一隻手裡牽著一個小男孩,一行三人走在連綿起伏的山路上,腳下的雪化了一半,一半土,一半泥,一半包著冰的石頭,走在上面一腳泥,一腳雪水,出溜滑。
路旁是看不到頭的麥田,一道白光,一道黃土,一道顯眼的綠;寒風掠過山澗,銀色的雪拽著枯黃的葉片在半空飛舞,拂過河岸上的柳樹,柳樹慢慢甦醒,枝杈間泛起一簇簇鵝黃色的小芽,張著嬰兒般的嘴吸吮著一滴滴露珠;黃鶯展著藍湛湛的羽毛,撩著嘹亮的歌喉,在樹梢上翩翩起舞。
男孩突然掙脫了他母親的手,跌跌撞撞向前跑著、笑著,昂著髒兮兮的小臉,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尋找著唱歌的鳥兒。
女人急了,一邊大聲呼喊著孩子的名字,一邊磕磕絆絆追趕著孩子的背影,嚇哭了她背上的嬰兒,風吹掉了她頭上的破圍巾,露出她亂草般的頭髮,和一張面黃肌瘦的臉。
小敏踩著腳下溜滑的石頭跳到了岸上,跑到男孩的身邊,男孩模樣俊俏,圓圓的眼睛很像九兒,鼻涕越過了嘴巴,紅紅的小嘴勾著一抹笑,舔舐著口水,他頭上戴著一個老虎帽,帽簷有磨損的口子,露著灰色的裡子,身上的衣服無法看,破衣爛衫遮不住他細瘦的腿,一雙赤裸裸的小腳丫黏著厚厚的泥漿子,像穿了一雙泥土做的靴子。
“你,你叫什麼名字?”小敏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她想摸摸男孩的小臉,她還沒伸出手,身後傳來了“噗嗒噗嗒”的腳步聲,還有鋤頭拖在地上的“咔嚓咔嚓”摩擦聲。
“你是誰?”一個柔和的聲音繞過小敏的頭頂落在身前,“你是?你是孟家的養媳婦,那天,你進門的那天俺見過你。”
小敏順著聲音看過去,一個穿著釵荊裙布的女人,一塊灰色的圍巾搭在肩頭,說是圍巾還不如說是一塊破布條,繞在她細細的脖子上;長衣短褂,胳膊肘上有磨壞的口子,也許是沒有布頭填補那個洞口,露著裡面一件褪了色的棉衫;一條灰不溜秋的破棉褲摞著幾個顯眼的補丁,每個補丁針腳均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