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拂曉(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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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沒亮,空氣裡籠罩著破曉前的寒氣,溼漉漉、冰冷冷的風在玄色裡遊蕩;遙遠的天際之間綴著幾顆昨日的星星,透亮的星星鑽破了霧霾,猶如落寞的眼睛窺竊著葫蘆街;早起的麻雀在草垛子上跳躍,啄食著草籽和露水。
袁家院井的風在牆角旮旯裡喧鬧,一會兒拽著門框上的對聯上下跳躍,一會兒扯著幾綹麥秸躥上了牆頭,一會兒拍打著年前新貼的窗紙“呼啦呼啦”響。
院井的南牆根有一個草垛子,還有兩棵張牙舞爪、豎著尖尖刺的棗樹,乾枯的枝條在春天的影子裡泛著青,白天的時候能看到枝杈之間一點點綠色,像一隻只冬眠的小蟲子,蠢蠢欲動。
袁家東廂房有三間屋子,其中挨著北堂屋東山牆的一間做了雜貨鋪子,剩下兩間巧姑和四嬸居住,進門有一個灶臺,灶臺南邊連著一面東西牆,牆上有一個燈窯,燈窯裡鑲嵌著一塊玻璃磚,一盞煤油燈依靠在玻璃上,燈苗飄渺;一面牆、兩扇木門間隔出一個臥室,臥室裡有一個南北大炕,有一扇西窗戶,一塊補丁摞補丁的花布把窗戶遮擋得嚴嚴實實。
東廂房南邊是一個火房,火房挨著耳房,耳房裡住著袁家僱工石頭,這個時辰石頭睡下了,起起落落的呼嚕聲鑽出了屋子,飄蕩在靜悄悄的院井裡。
四嬸揣著雙手徘徊在院井的石基路下面,腳下踩著柔軟的地面,一會兒看看東廂房,一會兒看看西院子,一會側耳聽聽門洞子。
四嬸今年三十多歲,一身灰黑色補丁衣服遮住了她清亮的模樣,當年她就是穿著這身衣服踏進了袁家院子,一個斜襟大褂遮住她的膝蓋,一條青色的肥褲子掃著腳面,秋天裡面加一件夾衣,冬天裡面加上棉褲棉襖,湊湊合合一年又一年。
四嬸不愛好,臉上不施水粉,兩腮落著皴皮,頭上沒有金簪子、銀簪子,只有一根竹筷子;她身上沒有一分錢,她不要錢,巧姑每個月都給她工錢,她頭也不抬,“給俺錢做什麼?俺不買地,不買房,不買衣服,有吃有喝有住,還有你陪著俺,俺知足。”
過年前巧姑給她買了一套新棉袍,她看也不看,逼著巧姑去給人家退掉。“俺身上的衣服還能穿幾年,耐穿,破了俺補補照樣穿。你願意給俺買,就買幾塊碎布頭,給他們補補衣服,剩下的俺納幾雙鞋墊子。”
從碼頭回來的抗力常常坐在正間屋裡喝酒、侃大山,左一盅右一盅,一晃兒喝醉了,左一句右一句,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四嬸坐在長廊下洗衣服,聽到屋裡抗力的酒話,她一面傷心抹眼淚,一面斂容屏氣地吆喝一嗓子:“不要點燈熬油,快去睡覺,明天還要去幹活。”
“是,四嬸,俺們聽您的話,不喝了,俺們去睡覺。”抗力們晃著醉醺醺的身體蹣跚進了內屋。
四嬸把手裡的衣服擰乾水晾在曬衣繩上,然後用腰裡圍裙擦擦手,挽起襖袖,從懷裡掏出一塊抹布踏進了正間屋,抓起灶臺下面的笤帚,清掃著地上的瓜子皮,擦拭著踩在凳子上的腳印,冷不丁念一嗓子,“把你們要洗的衣服,和臭靴子,還有要縫補的衣服扔到院井裡,或者搭到晾衣繩上,抽時間俺幫你們洗洗刷刷、縫縫補補。”
四嬸說話時沒有笑模樣,甚至可以用冷若冰霜形容她,其實她是一個熱腸古道的女人,大家都理解她,沒有一個人違揹她的意思,這麼多年沒有哪個住店的與她紅過臉,或者衝撞她,反而老老少少都尊重她,從不會與她開玩笑,多瞅她一眼也沒有,在她面前總會規規矩矩,假設先前還在巧姑面前札手舞腳,一看到她走過來,或者聽到她一聲咳嗽,馬上變得正兒八經。
四嬸還有一門手藝,袁家鋪子賣的花生軋糖出自她的手,她先把花生碎炒成金黃色,鋪攤在茶盤裡,然後把熬好的糖稀澆上去,用菜刀推均勻,用石板壓平,等冷了,切成小方塊,拿到鋪子裡出售。葫蘆街上的女人很喜歡四嬸做的花生軋,不僅便宜,主要嚼著香,過年了,家家戶戶沒有別的,最起碼糖果不能少,她們一般不好意思親自上門購買,畢竟她們與巧姑有過唇槍舌劍,抹不開面子,只好打發自家孩子到袁家鋪子買一把或者稱一斤。
抗力從碼頭上回來,也會稱上一斤花生軋,再買一瓶櫃上的老白乾,再要一盤煮花生米,下酒菜和酒他們從不在外面買,這也算是他們用另一種方式支付補衣服的錢,因為四嬸給他們洗衣服、縫衣服不收一文錢。
四嬸收拾好火房,收拾好屋裡屋外的衛生,總會手裡端著笸籮走到前院長廊屋簷下,衝著鋪子後門方向坐著穿針引線,一根根曲曲折折的布條經她手一搗鼓變成了方方正正的補丁,她一絲不苟的樣子很招人喜歡,坐累了、腰和頭頸酸了,她會抬起頭伸伸懶腰,如果恰巧看到巧姑從鋪子裡走出來,她瞪瞪沒有神采、瞌睡似的眼神,抿抿厚嘴唇似笑非笑,那抹笑裡帶著苦味,四嬸也會笑,如驚鴻般的短暫,一晃,埋頭繼續她手下的活計。
看著做事纖悉不苟的四嬸,巧姑想起了曾與她相依為命的外祖母,自小她喜歡看著外祖母坐在廊簷下縫補衣衫,午後的陽光溫暖著一老一少的面影,窮閻漏屋裡飄逸著祖孫二人的笑聲,那是幸福的回憶。
巧姑走到廊簷下,蹲下身體把頭靠在四嬸的肩膀上,閉上眼睛,享受那點溫馨。
“四嬸,您在婆家排行老四嗎?”巧姑好奇地問。
四嬸搖搖頭,手裡針尖穿過衣服,用手平坦平坦補丁,拉緊線繩,“俺有名字,俺秋天生的,俺爹給俺起名秋葵……俺嫁了人,婆家的人喊俺強子媳婦,後來俺生下三個娃,那年,那年……”四嬸的手在顫抖,“那年,俺那年懷了第四個娃,娃他爹喊俺四娃他娘……娃在俺肚子五個多月了……當俺看到俺三個娃的屍體………”
四嬸閉上眼睛使勁搖晃著頭,手裡的針尖扎進了她的指甲蓋,她沒有皺一下眉頭,她猛地用雙手抱住臉,痛哭失聲,止不住的淚水滑落到她的嘴角,墜在她的下巴頦上,滴落在她手裡的破衣服上。
巧姑把針從四嬸的指甲蓋裡拔出來,頓時,一串血水、兩行淚摻乎在一起,染紅了補丁。
“四嬸,您疼嗎?”
“疼,疼,俺好疼呀。”四嬸把手握成了拳頭,一下一下搗著自己的心口窩,“俺這兒疼,如果俺的大女兒活著,和你一般大呀……”
四嬸在袁家四年了,她知道巧姑是個好姑娘,心裡有說不出口的苦,還要強裝笑臉應酬住店的客人,應付一些潑皮無賴,還要應對住在一條街上的、亂嚼舌根的婆娘。
隨著時間的推移,四嬸與巧姑的情誼越來越深,漸漸變成了割捨不了的親情,巧姑視四嬸如母親,四嬸把巧姑當做失而復得的女兒。
每當袁家院子裡住進生人,她都要觀察一段時間,如果是壞人她會讓巧姑早做提防。
昨天傍晚的時候,西院住進來的女子到火房要了一壺開水,與四嬸寒暄了幾句,問了永樂街往年耍花燈的情況。
四嬸不知怎麼回答,她來趙莊有四個年頭了,從沒有去街上看什麼光景。
一旁的巧姑搶著說:“您問四嬸問錯人了,俺來告訴您,永樂街的花燈節遠近有名,熱鬧非凡,七里八鄉的人都會到俺們這兒看社火,街上的人摩肩接踵,煙花爆竹到處飛,您準備去街上看光景嗎?必須小心火。“
女人笑了笑,含糊其辭,提著水壺匆匆竄進了西院。
晚上八點多鐘,這個女人離開了袁家院子,沒有走正門,而是像一隻靈巧的燕子從高高的院牆飛了出去,這一幕碰巧被從後院繞出來的四嬸看到了,四嬸張大了嘴巴,直勾勾盯著牆頭上顫抖的樹枝,她沒有害怕,沒有驚叫,她突然覺得這個女人不是一般人。
黃雞催曉丑時鳴,半空沒有明的痕跡,只有圈養在後院的幾隻雞斷斷續續發出幾聲很小的叫聲,四嬸情不自禁走近西院的月亮門,扒著牆垛子往院裡探探頭,風抓著幾根亂枝摔打著牆頭上的青瓦,淅淅瀝瀝,攪擾著她的心臟“嘭嘭嘭”亂跳;一團密密扎扎的喜鵲窩在樹杈之間搖曳,真怕它扛不住那點風力,從高空掉下來;東間屋的窗戶上折射著煤油燈的光,光裡映照著兩個年邁的影子,站在屋裡地上的人說話語氣矜持,躺著的那個人聲音忽高忽低,唯獨不見那個女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