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媽雙手端著茶盤踏進堂屋,徑直走到許老太太身邊,把茶盤抱在懷裡,騰出右手從茶盤上抓起一碗茶遞到老人手裡。

許老太太接過茶水放在茶几上,向上座的井上看了一眼,擎起右手掌指著八仙桌,溫和地說:“趙媽,您應該先給井上中尉上茶,他是咱們許家的貴客。”

趙媽低著頭,盯著腳底下,碾著一雙小腳誠惶誠恐靠近八仙桌,把手裡的茶盤輕輕放下,她不敢直視道貌岸然的井上,唯唯諾諾:“您,您好,請喝茶。”

井上很有禮貌地向趙媽點點頭,嘴裡說了三個字:“謝謝您。”

這是趙媽第一次看到日本軍人,個子不高,模樣清瘦,說話有禮節,她怎麼也不會把井上與劊子手聯絡在一起。

兩個小時之前在這間屋裡,陳桂花告訴她說,堂哥一家六口被日寇殺害了,年前年後顧慶坤都在忙活堂哥家的事情,所以沒工夫接走敏丫頭回家過年,陳桂花說她侄媳婦已經懷孕七八個月了,鬼子活生生刨開了孕婦的肚子,用刺刀挑出一個嬰兒……那一幕在趙媽眼前縈繞,一滴滴鮮血刺疼了她的心臟,她想起了她的丈夫,想起她痛苦不堪的童年、少年,在嫁人的歲數嫂嫂沒想給她找婆家,她是哥嫂不花錢的奴隸,所幸嫂子愛財,把二十多歲的她賣給了賣棉花的,她的婚配不是由自己中意的,而是由哥嫂兩個人談價錢定下的。真是事兒湊巧,她的男人知書達禮,對她疼愛有加。十年前丈夫把她和孩子送到了許家,託付給了許家舅老爺後走了,一走就是多年,杳無音信,趙莊的人說她的丈夫死在古北口,被日本鬼子的炮彈炸死了,她沒去過北平,更不知道古北口在哪裡,至今她也沒能夠把丈夫入土為安。

是丈夫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讓她過上了人過的日子,沒想到,丈夫死在日本人手裡,想到這兒,趙媽攥緊了拳頭,滿眼冒著仇恨的怒火。

許老太太看到了趙媽的動作,心裡一緊,著急地喊了一聲:“趙媽,您把茶盤放桌子上就下去吧,今天是正月初二,閨女回門,二小姐既然回來了,也不能讓她空著嘴,廚房給她留的茴香餡餃子,你點把火,用香油煎一煎,等二小姐上完香回來,她也就餓了……這兒有廖師傅張羅著就行了。趙媽,待會兒您去給直管家找點白酒,讓他抹抹傷口。唉,都是老人了,土埋脖子了,改不掉暴脾氣,一句話的事兒,有什麼大不了的。”

許老太太的話讓趙媽打了一個激靈,她吸吸鼻子,把握著的雙手鬆開,“是,俺知道了,俺馬上去。”趙媽說著,雙手揪著衣襟,急急忙忙退到屋門口,轉身離去。

“怎麼,府上有人負傷?”井上端起茶盤上一碗茶捂在手心裡,眼鏡後面的小眼睛瞄著許老太太,關切地問:“嚴重嗎?”

許老太太嘆了一口氣,“不好意思,井上中尉,讓您見笑了,一個多小時之前,俺的管家與那個,那個煙鬼打起來了,他們二人都負了傷……不算嚴重,他的臉被撕掉一層皮。”

趙媽心裡攥著深仇大恨,跌跌撞撞離開了堂屋,粗糙的手扶著月亮橋上的欄杆,一步步、一步一串眼淚,如果沒有日本鬼子,她開一家刺繡店,丈夫依舊穿街走巷做他的小買賣,她的寶根可以娶妻生子,繡架旁孫兒承歡膝下,多麼讓人羨慕的好日子呀。

腳底下的月亮橋是許家最高的地方,這兒曾留下許家孩子們多少歡笑?洋溢著友好與和諧快樂的氣氛。多少家丁和丫鬟在橋上奔跑?嘴裡嚼著哈喇子,悄悄數著手裡的工錢……可如今,許家大院還有什麼?還能看到什麼?空蕩蕩的、冰冷冷的大院子,伸手不見五指是假的,晚上走對面只看到一雙眼睛。不是許洪黎吼了一嗓子,讓廖師傅開燈,平常電燈不敢開,每人屋子只有一盞昏暗的煤油燈,怕什麼?怕鬼子扔炸彈,怕招來沙河街上的漢奸。此時,許家大院的燈亮了,卻再也聽不到孩子們的笑聲,看不到穿梭的忙碌身影,只有風颳著雪、颳著枯萎的亂枝,伴著屋簷上跳躍的老鼠,老鼠也不怕人了,一會兒跳上了牆頭,一會兒竄進了長廊,一會兒蹦上了房梁,就像眼前的鬼子,這麼冷的天不在他們家裡待著,躥到了許家。

昂起頭,注視著黑幽幽的天空,趙媽臉上再次滾下兩行淚,她想她的寶根,寶根跟著她在許家住了五六年,在沙河街上過學,這要託許家的福,她娘倆吃著、喝著、住著許家的房子,她心存感激,天麻麻亮她就喊醒孩子掃院子、給火房裡的水缸提滿水,孩子的手臉凍得淌膿,廖師傅心疼,他埋怨她心狠,她也心疼,可,更感激許家的恩情,只能咬著牙,毫不動搖地讓孩子早早起床,多做活彌補虧欠。

風撩起趙媽的眼淚,撒在她的衣襟上;撩動她的耳墜,蕩在她的腮幫子上;扯起幾縷灰髮遮住了她的眼睛,黯淡無神的目光穿過一層模糊的淚,有意無意瞄向舅老爺屋子的方向。

門簷上的燈照著海秉雲蹉跎的身影,老人站在長廊的穿堂風裡,身上衣裳很單薄,雙手摁著柺杖,眯縫著眼角四處尋摸,不知在找什麼?他身後的屋子沒有多少亮兒,像蠶豆一樣的一點點光落在玻璃窗戶上的布簾上,這麼冷的天這個老東西怎麼出來了?難道敏丫頭沒在他的屋子裡嗎?

趙媽往橋下疾走了一步,猛一抬頭,小敏的小身影在前面的石基路上一閃而過,路邊杆子上的燈光照在地上,把丫頭靈巧的小影子投在院牆上,鬼鬼祟祟的樣子,趙媽真想喊一聲,問問小敏去做什麼,前面屋山牆上出現了一個高挑的身影,風拽著那人的後衣襟在地面上飄蕩,那不是許洪黎嗎?趙媽急忙用襖袖捂住嘴巴,手離開了橋欄杆,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溼滑的臺階上,她慌亂地想抓住冰涼的橋欄杆,沒夠著,下過雪的花崗岩石出溜滑,她的身體順著臺階往下滾,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趙媽魂魄出竅,她感覺自己要交代在這兒了,如果滾下去,就會撞死,死了沒什麼,不連累人,如果死不了呢,這不是要拖累別人,嗨,自己這是怎麼啦,許家發生了這麼多事兒,怎麼還心不在焉添亂呢?

趙媽平日裡一般不走橋,甚至石基路她也很少走,一般走長廊,長廊地面至少是木頭做的,上面不會存雪。正在趙媽絕望時,一雙大手從她背後伸過來,拉住了她下滑的身體。

“大嬸,您慢點,路滑,您跟著俺走。”男人的聲音溫和又穩重,他一隻腳踏在臺階下,一隻手伸給趙媽,“來,把您那隻手給俺,俺帶您下橋。”

趙媽驚魂沒定,顧不得看看來人是誰,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把手伸給了對方,藉著眼前人的力量站直了身體,

走下橋,趙媽小心翼翼瞄了對方一眼,一看嚇她一跳,是一個身穿黑色警服的男人,這個男人三十幾歲的年紀,五官端正,一雙大眼張望著海秉雲站著的方向,“大嬸,您沒事吧,俺去和舅老爺打個招呼。”

看著男人飛快繞過桂花樹的背影,趙媽想說一聲謝謝,她什麼也沒說,她扭臉看看月亮橋,雙手合十,嘴裡念念叨叨,重複喊著自己的名字,叫魂。一會兒,她轉身走近火房,火房的門開著,屋簷上的燈亮著,外面窗臺上放著一碗餃子湯,已經結了冰,看到這碗湯,趙媽又想起了小敏,她的心又開始亂跳,把手握成拳頭在心口窩敲著,喉嚨裡堵著一口氣上不來,她是害怕,那個丫頭跟著許洪黎去做什麼?

海秉雲拄著柺杖站在屋門口外面,眼睛警惕地盯著院裡一切,它看到了月亮橋上摔倒的趙媽,他替趙媽捏著一把汗,嘴裡罵罵咧咧:“這個老女人,怎麼躥上了月亮橋,橋面都是雪,她不要命了嗎?”

海秉雲往前磕絆了一步,他想去幫幫趙媽,恍惚間,他看到一個大個子警察躥上了橋,奔到了趙媽跟前,橋上的燈光照在那個人的臉上,那麼清晰,那不是閔文章嗎?

閔文章自小天資聰明,在北平大學念過書,曾在一個外國人辦的私立學校教過書,能說多國語言。在老人心裡,閔文章是一個好青年,只是性格綿軟,做事優柔寡斷,許洪黎不守婦道他可以一張休書休了她,另尋一個女子安家樂業,他卻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閔文章比許連成大幾歲,相處融洽,兩個人是知己,更是同氣相求,許連成曾說,閔文章不僅博學多才,還輕財重義,值得結交,更值得信任。

由閔文章牽線搭橋,閔家在泥河的碼頭租給了許家,那個時候閔文章經常出入許家,認識了許洪黎,他對漂亮的許洪黎一見鍾情,許洪黎也被儀表堂堂的閔文章吸引,兩人結為百年好合。當年閔文章到許家提親時,海秉雲就坐在許家堂屋,兩人兩看兩歡喜的表情他看在眼裡,他以為弘毅寬厚的閔文章能改變刁蠻任性的許洪黎,沒成想,許洪黎背信棄義,與閔文章貌合心離,無論閔文章怎麼遷就,怎麼討好,甚至把家裡鋪子裡的錢偷拿給許洪黎去玩麻將,也沒有留住這個放蕩不羈女人的心。

閔文章是個好男人有目共睹,不僅長得好,比女孩溫順,沒有脾氣,他們結婚以後,都是許洪黎回許家告訴閔文章的不是,從不說她摔盤子砸碗罵公婆,她的脾氣秉性都是閔家老太婆過來說的,那個老女人的話許老太太也不信,直到許婉婷被綁架,大家才知道許洪黎跟著日本人屁股轉,日本人有什麼好的?長得沒有鹹菜缸高,還羅圈腿,哪有中國男人好看,許洪黎數典忘祖的行為不可原諒,她揹著丈夫偷人也罷,偏偏偷個日本鬼子。

海秉雲拄著柺杖迎著閔文章走過去。

閔文章順著柺杖戳地的聲響看過去,他看到了海秉雲蒼老的身影,雙手拄著柺杖勾首,舉步維艱,冰冷的風颳過長廊,掀起一層雪,縈繞在腳邊,老人的身體搖搖欲墜,摁著柺杖的手在抖動。十多年前剛來郭家莊時,老人還能去閔家找江德州玩,眼前,老人走路鞋底擦著地面,疲憊與心力憔悴佈滿凹陷的雙頰;灰白的亂髮遮蓋住了老人的半張臉,露出黃褐色的、皺巴巴的額頭;一雙黯淡無光的瞳仁滿是憂慮,鬼子闖進了許家大院,老人能不擔心嗎?

“您是?”閔文章走近海秉雲,低低問:“您是海家海姥爺嗎?”

海秉雲眼簾溼潤,聽口氣,閔文章還是那樣知書明理,老人點點頭,顫抖著聲音問:“你是閔家老三,文章,是嗎?”

“老人家,過年好,祝您身體安康,萬事如意。”閔文章眼淚在眼窩裡打轉,他向海秉雲抱抱拳。

“好,好,文章,你這是……”海秉雲皺著眉頭打量著閔文章身上的警服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