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姥爺,俺昨天晌午剛回來,洪黎給俺找的工作……過幾天俺專門過來,找您老好好聊聊。”閔文章靠近海秉雲,伸出大手握握老人拄著柺杖的手,壓低聲音:“海姥爺,一言難盡,請您老多體諒,不要責怪小輩先斬後奏……”

祠堂裡雪蓮剛剛收拾好香案,剛剛點燃蠟燭,剛剛抓起三根檀香,祠堂外面傳來了皮靴與鵝卵石碰撞聲,聲音響亮,踩著一個女人的喘息聲,雪蓮反應敏捷,她想起了海秉雲的叮嚀,扔下手裡三根香燭,彎下腰撩起香案下垂著的檯布,出溜鑽了進去。

許洪黎高視闊步踏進了許家祠堂,身後,陰森森的風推搡著祠堂兩扇黑漆漆的大門,旋起地上的落葉和雪,帶動著門軸“吱扭吱扭”響。

屋裡,煙霧繚繞,似乎鬼魅蠢蠢欲動,香案上燃燒的蠟燭被風拽得東倒西歪,卻沒有焚香的味道;一個火盆放在享堂之上,辣眼的黑煙是從那裡面冒出來的,火盆旁邊地上並排擺放著三個蒲團;祭堂之上的神龕裡端端正正放著許家祖先的牌位,每個牌位上描著鍍金的黃字,濃濃的煙霧纏繞在四周,金色的字像一雙雙眼睛,死死盯在許洪黎的身上,許洪黎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許家祖先在上,請原諒小輩許洪黎沒有早早過來給您上香。”

許洪黎說著從香案上抓起三根檀香,把三根香頭斜靠近蠟燭上的火苗點燃,雙手抱著燃燒的香燭祈禱:“爹,您需要什麼給俺託個夢,俺忘不了您的好,俺母親死了後,您對俺最好,俺要什麼,您給俺買什麼,處處遷就俺……爹,俺洪亮哥死了,明天出殯,俺替您去送送他。俺現在幫日本人做事,日本人給俺面子,沒有刁難許家任何人,爹,這個許家大院俺留著,您路過這兒進來歇歇腳……”

過了一會兒,許洪黎把手裡香燭插在香爐裡,然後跪在腳下蒲團上,閉目靜坐。

雪蓮蹲在香案下面,眼睛穿過飄蕩的檯布端詳著許洪黎,許洪黎長相不俗,螓首蛾眉,肌膚如雪,前門牙稍微有點長,也不失雅緻。身上穿戴不是一般的華麗,膏粱錦繡,在坊茨小鎮也很少見到幾個有錢女子如此翠玉明璫。

雪蓮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她有點眼饞,許家的人她只見過舅老爺和許老太太,他們身上的衣服再普通不過了,哪兒有眼前女子衣裝氣派,一抿一笑氣度不凡,難道許家的錢都落進許洪黎的腰包裡了嗎?

在坊茨小鎮時,李氏整天咬牙切齒罵許洪黎是野種,身上流著雜種的血,罵這個女人人心不足蛇吞象,獨吞許家的買賣。如果雪蓮不知道她自己的身世,她不會想到恨許洪黎,此時,她深惡痛絕許洪黎霸佔了許家生意,搶了本應該屬於她的家產。

看著許洪黎虔誠的樣子,雪蓮心思一動有了主意,她用兩根手指捏著鼻子,從喉嚨裡發出哞哞的、一息尚存的聲音:“洪黎,洪黎,爹告訴你,你不姓許,我不是你的親爹。”

雪蓮這句話嚇得許洪黎“噗通”跌坐在蒲團下面,她滿腦子疑慮,耳畔半死不活的男低音來自哪兒?她用雙手捂住臉,驚慌失色的眼神穿過十根手指縫隙,偷偷往上看,祭堂之上壁龕裡的牌位隨影搖曳,好像會說話的木偶。

“爹,爹,您說什麼?洪黎不明白呀。”

“洪黎,你親爹是你姥姥家的長工,他與你媽年少時候在一起,後來,後來呀,唉,你媽回孃家住了幾個月,回來時你已經在你娘肚子一個多月了,你親爹要帶著你們母女走,你媽不捨得我們許家的生活……”

許洪黎被雪蓮的話嚇傻了,這一些話她第一次聽到,這麼多年,許家沒有一個人向她提起過,她舉起雙手在眼目前不停揮動,“不,不是這樣的,你,你是誰?是,是那個女人故意嚇唬俺,”許洪黎心亂腦子不亂,她知道世間沒有鬼也沒有神,她倉惶站起身,跌跌撞撞跑出了祠堂,她站在祠堂門口向前院大喊:“來人,把門外的警察喊進來。”

香案下面的雪蓮哪敢等警察來,她驚惶地從桌子底下爬出來,沿著祠堂後門爬了出去。

她爬出祠堂後門,一雙短筒小馬靴擋住了她的去路,她戰戰兢兢從地面往上看,小敏正好奇地盯著她,她剛要喊什麼,小敏蹲下身捂住了她的嘴巴,“孫小姐,您跟俺走,不要出聲。”

許洪黎的驚呼驚動了前堂的井上,井上把手裡茶杯扔在桌子上,一癲屁股跳了起來,離開了八仙桌,大皮靴繞過熱氣騰騰的銅爐直奔屋門口。

許老太太也一驚,她擔心琻鎖不放心又跑了回來,與許洪黎撞了一個正著。看著急賴賴的井上,老人反而冷靜了下來,她斜斜肩膀向廖師傅瞥了一眼,“廖師傅,後院發生了什麼呀?二小姐吆喝什麼你聽見了嗎?還不快去看看?”

“好,俺這就去看看。”廖師傅提著馬提燈走到屋門口,抬腿準備邁過門檻。

井上雙手掐著腰擋住了廖師傅的去路,抿嘴笑了笑,“彆著急,讓俺的人去就行了。”然後用一根手指挑挑鼻樑上的眼鏡,向院裡喊了一句日本話:“來人,去看看洪黎小姐。”

“哎,”門口外面一個日本兵把刺刀杵在地上,站直身體,向井上深深鞠躬,轉身向門洞子方向撩了一嗓子:“井上中尉說,讓你們去後院許家祠堂看看洪黎小姐。”

日本兵“嘰裡咕嚕”的語言還沒有落地,從門洞子外面竄進院子兩個警察,他們的腳步沒有停下來,急衝衝奔後院而去。

井上背起手,一雙陰毒的眼珠子在眼鏡後面轉了幾圈,偷偷窺視著自飲自酌、臉不紅心不跳的許老太太,他心裡暗暗佩服,這個老太婆有膽量,面對著他們沉著冷靜,不驚不懼,不卑不亢,但是,如果許家藏著什麼人,他也不可能給任何人面子,如果沒事更好。

許老太太挪挪身子把手裡茶碗放在茶几上,危襟正坐,她心裡清楚,琻鎖跟著萬瑞姝這麼多年,做事不會魯莽,絕不會與許洪黎發生正面衝撞,如果……如果真的兩個人冤家路窄,她也絕不會讓許洪黎胡作非為。

廚房裡,趙媽熄滅了灶口裡的火,一手拿著竹鏟子,一隻手端著盤子,把鍋裡煎好的餃子一個個整整齊齊碼到盤子裡,她的耳朵留神著院子裡的聲音,她掛心著前院堂屋的許老太太,擔心去後院的小敏。

就在此時,許洪黎岔了聲的驚叫從後院祠堂方向飄來,趙媽的手哆嗦了一下,盤子傾斜,盤子裡的餃子又滑進了鍋裡,她把盤子放在灶臺上,轉身撲向北牆根的窗戶,火房北牆根的窗戶臨著通後院的石基路,石基路上的燈不是很明亮,比紙燈籠照得遠,遠遠近近的雪、樹、假山都清清楚楚,雪地上、燈影裡,張牙舞爪著一個女人的身影,是許洪黎,她長長的圍脖拖拉在地上,像一條蟒蛇隨著她誇張的動作上躥下跳。

趙媽心臟怦怦亂跳,一雙小腳在地面上來回碾著,是不是孫少奶奶琻鎖又返回來了,與許洪黎撞個正著?“這個孩子怎麼這麼不聽話呀,俺告訴她許家發生再大的事兒也不准許她回來。”趙媽轉念一想,許洪黎即使看到了琻鎖,也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琻鎖是許家孫媳婦,出現在許家大院再正常不過了。

趙媽雙手重疊在腹部互相拍打著,收回了目光,耳邊傳來了雪蓮的聲音,趙媽又踮起腳尖,雙手緊緊抓著窗欞,她看到了雪蓮和小敏一前一後從假山石後面鑽出來,沿著石基路朝火房的方向走過來,朦朧的燈光照在兩個丫頭臉上,雪蓮一臉狼狽,慌慌張張的樣子。

趙媽的小腳往火房門口竄了一步,她想把兩個孩子拽進火房,已經來不及了,許洪黎的高跟鞋碾著石基路由遠至近。

一陣風裹著雪在院裡飛揚,許洪黎打了一個趔趄,她一下清醒了好多,雙手抓著大衣襟往胸前攏了攏,抬起頭,她看到了雪蓮和小敏由北往南而去的背影,她尖著嗓子喊了一聲:“你們沒聽見俺招呼人嘛?”

雪蓮的腳步戛然而止,猛不丁朝著小敏說:“你不要管俺,快走吧。”

雪蓮的話讓小敏很感動,她怎麼能丟下許家孫小姐獨自離去呢?她的腳步沒有動,用眼角偷偷瞄著越來越近的許洪黎,路燈的光照在許洪黎的臉上,髮指眥裂,像青面獠牙的魔鬼。

小敏收回目光不經意掃過雪蓮的臉,雪蓮的臉在燈下青綠綠的,除了一溜溜黑灰,一雙居心叵測的眼睛裡閃著狡猾的光,這兩束光讓小敏毛骨悚然。

雪蓮呲呲牙,獰笑了一聲,一扭身從小敏身邊跳到了路牙子下面,一反常態,用手指著小敏,大聲斥責:“敏丫頭,你到後院祠堂做什麼去了?舅老爺到處找不見你,你不知道外人不能在許家祠堂逗留嗎?快說,你去那邊這麼久做什麼啦?”

霎時,小敏滿眼驚愕,雪蓮脫口而出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砍在她的心上,她慌亂地盯著雪蓮一張猙獰的臉,在這張臉上再也找不見怯弱與可憐兮兮,只有跋扈自恣與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