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槍響,驚飛了棲息在樹上的幾隻麻雀,它們丟下幾聲哀鳴,震落了樹枝上包裹著的雪,嚇懵了在場的所有人,黑暗裡一雙雙瞳孔裡閃著失了魂的光,驚惶失措四處張望,尋找槍聲來自哪兒?

正在大家驚魂未定時,從前面街道上竄來幾個警察,他們一隻手裡握著手電筒,一隻手裡舉著手槍,一個個妄自尊大,趾高氣揚,疾言厲色:“別動,我們是沙河街的治安警察,別亂跑,槍子不長眼,小心丟了命。”

手電筒的光在牆頭、樹上、在膽戰心驚的人群裡飄忽,黑漆漆的許家巷子亮了,細碎的雪花繞纏在燈光裡,軟綿綿落在地上,地上的雪變成了冰,變成了水,被亂七八糟的腳印踏起了一層層黏糊糊的泥漿。

廖師傅把冥爺拉進了門洞子,拎著馬提燈走到許老太太身邊,壓低聲音說:“老太太,您進屋吧,這兒有俺。”

許老太太搖搖頭,她知道無論是警察還是鬼子都是來者不善,一個家僕怎麼能應付的了他們?

巷子口飄來一個聲音:“大家不要緊張,這場騷亂懷疑是八路軍游擊隊蓄謀的一出鬧劇,大家把身上良民證拿出來,皇軍要檢查你們的真正身份,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例行檢查必須的,沙河街的常住戶,俺們都認得,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許老太太感覺那個聲音很耳熟,不知在哪兒聽到過,一時又想不起來,在這種緊張的局面下,容不得她多思考。

隨著那個人的聲音,堵在路口的警察像被一陣風砍了一刀,齊刷刷向兩邊散開,留出一條路,從中間走出四個人,其中有一個女人,女人一身旗袍,金箍著她妖冶的腰身,外面披著一件裘皮毛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根長長的狐狸毛圍脖,敞開釦子的胸脯,掛著一條金鍊子,金光閃閃。

長長的皮毛大衣下襬掃在靴跟之上,一雙高筒黑色靴子包裹著她兩條修長的小腿,露著光滑皙白的大腿,白得耀眼,可以與牆頭的雪媲美。

再往她頭上看,一頂白色的絨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個頭,露出額前一圈捲髮蓋住了她細長的描眉,眼眸黑若曜石,顧盼生輝,浮現絲絲妖豔與詭異。

女人身旁走著一個穿著西服的中年男人,男人個子不高,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像一個有學識的先生,嘴唇上面留著一綹鬍子,一看就知道是一個日本人。

女人和男人身後有兩個舉著刺刀的鬼子兵,鬼子兵頭上帶著棉帽子,棉帽子上扣著綠得發亮的頭盔,頭盔下露出如臨深谷的眼神。

許老太太把眼神從巷子口收回來,瞄向地上坐著的春兒,這個丫頭已經看到了顧家兩口子,看到了沒什麼,只怕她胡說八道,更怕顧家兩口子沒有走遠,還有琻鎖那個丫頭這個時候一定和他們在一起,如果鬼子追上去,能容他們解釋嗎?那個毒蠍子暫時開不了口,這個春丫頭是個大麻煩,想到這兒,許老太太朝著小敏的背影不輕不重地喊了一聲:“敏丫頭,不要鬧了,春兒畢竟在咱們許家做過事兒,天這麼寒,地上有雪又有冰,溼乎乎的,多涼呀,你快帶她去舅老爺屋,讓舅老爺給她幾塊桃酥吃。”

小敏打了一個直眼,抬頭看看由遠至近的警察和鬼子,她恍然大悟,明白了許老太太的用意,她把手伸給小春兒,“俺是嚇唬你的,俺沒死,俺自己逃回來了,春兒姐,俺帶你去找舅老爺,他老人家天天唸叨你到處流浪,飢一頓飽一頓的不容易。”

此時小春兒的的確確飢餓難忍,從昨天出門討飯,沒討到一粒米,他們父女倆在沙河街上的名聲臭了,不是偷就是騙,還向日本人告密,誣陷好人,沒有人願意施捨她們。今天她去德國咖啡館討來一點錢,那點錢在手裡還沒有捂熱,就被她爹搶走了,她跟著她爹的身影到了煙館,遇到了在煙館裡做挑煙丫鬟的公鴨嗓,公鴨嗓告訴她說,許老太太回到了郭家莊許家大院。

小春兒聽在心裡,把這事告訴了她的爹毒蠍子,毒蠍子聽了暗暗自喜,心裡合計怎麼訛許家一些大洋,到煙館裡快活快活。沒成想他的如意算盤被冥爺攪合了,得不償失,被咬掉一隻耳朵,被撕掉一塊頭皮,只剩下了苟延殘喘。

小春兒回頭看看牆角蜷縮的她爹,用髒兮兮的手摸摸癟癟的肚子,一把拽住了小敏的手,跳起身跟著小敏竄進了許家院子。

她們在長廊裡與趙媽撞了一個滿懷。天雖然黑,趙媽也看清了小敏手裡拉著小春兒,她滿腦子疑問,更多的是氣憤,“敏丫頭,你怎麼把她領進院裡來了,快讓她走,快讓她走,她和她爹都不是好人,沒出正月就來許家鬧事,這不是給老太太心裡添堵嗎?”

小敏知道小春兒不是好人,她永遠記得當年的那一幕,小春兒把她推到那一些混星子眼前,信口雌黃:“她才是毒蠍子的女兒,你們帶她走吧。”

小敏苦苦哀求:“春兒姐,告訴他們,俺不是你,不是你。”

小春兒冷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離去,丟下孤立無援的小敏在混星子手裡絕望地哭喊。

小敏怎麼能忘了毒蠍子呲著一口黑牙,搖頭晃腦,自鳴得意,“她,她是俺毒蠍子女兒,你們留著她慢慢養大,長大了能賣不少錢,以後,你們不要再來找俺的麻煩,俺欠下你們的高利貸一筆勾銷。”

如果不是遇到如同父親的巴爺,小敏也許早已經一命嗚呼,怎麼還能站在許家呢?她感激巴爺,巴爺的救命之恩永世難忘。

眼目前鬼子馬上就會闖進許家,她只能先放下仇恨,找點食物堵住小春兒的嘴巴。

“趙媽,老太太說小春兒餓了,讓舅老爺給她幾塊桃酥吃,她肚子一直在叫,俺聽到了……趙媽,老太太讓您把冥爺送回耳房,您快去看看吧,冥爺,冥爺他在門洞子裡蹲著呢。”小敏想告訴趙媽,冥爺和毒蠍子打起來了,兩人都掛了彩,她沒有說,她怕提起毒蠍子小春兒再竄出去。

聽說是許老太太的主意,趙媽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噢,是這樣呀,好,俺知道了,俺去看看直管家,那個老東西是不是困了?平常這個時候他早已經躺炕上睡了。”

海秉雲聽到巷子裡的槍聲非常著急,坐臥不寧,他擔心他老妹能不能應付的了那幫殺人不眨眼的鬼子,他踢趿上鞋子,拄著柺杖,絆絆拉拉走到屋門前,眼睛穿過兩扇門的縫隙,藉著清冷的月光,他看到了躲在西院門口巴頭探腦的雪蓮。

老人知道鬼子不是人,姦淫擄掠無惡不作,雪蓮終歸是許家的人,他定要護她周祥,轉過身,他踉踉蹌蹌撲到桌前,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布袋旱菸葉,捏著布袋底,把裡面的菸葉全部倒進了地上的火盆裡,又抓起桌上的水壺往火盆裡倒了一些水,剎那間,屋子裡濃煙滾滾。

做好這一切,海秉雲又奔到屋門口,拉開兩扇屋門,朝著西院的方向喊:“雪蓮,你快來,來幫舅老爺看看火盆,它怎麼只冒煙沒有火呀。”

“好,舅老爺您彆著急,俺馬上來。”雪蓮答應的很痛快,一路小跑躥到了海秉雲的屋門口,她的一隻腳剛踏進屋子,後悔了,一股股濃煙從屋裡地上的火盆裡冒出來,嗆得她喘不動氣。

屋裡的海秉雲咳嗽了一聲:“雪蓮呀,快幫俺看看它,別讓它只冒煙沒有火,這冷天俺受不了呀。”

雪蓮走又不能走,只好硬著頭皮鑽進了屋子,蹲下身子,歪著頭,一邊用鐵耬子挑起菸葉,一邊用巴掌忽閃著,手忙腳亂,飄起來的黑灰黏在了她擦過香油的臉上,只露出一雙大眼睛的眼白,下眼瞼落著幾滴嗆出來的眼淚,在燈影下像幾束會轉動的冥火。雪蓮滿心委屈,嗓子眼裡叨叨咕咕罵著海秉雲,罵海秉雲沒把她當許家孫小姐,讓她做又髒又累的活,又不敢罵出口,她知道許家老老少少都怕舅老爺,她也不例外。

桌上的玻璃燈被重重的煙霧包裹著,燈光昏暗,屋裡一切影影綽綽,海秉雲坐在床沿上,左手摁在桌子上,右手裡緊緊抓著柺杖,張著口劇烈咳嗽,臉紅脖子粗,臉頰上的肉攏集在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