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光景(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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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漸漸消失在葫蘆街上,拐過前面路口往右而去,被一排商用的走馬樓擋住了,小敏一下慌了神,臉色蒼白,像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又像是被親人拋棄,煢煢孑立。
小敏多麼希望這是一場夢,不是夢,風撩過她的髮梢,冷,刺疼了她的臉、臉上的淚。從此以後她與許家脫離了關係,變成了孟家人,她不想留在孟家,不是孟家人不好,主要是太生疏,她不留在孟家又能去哪兒?
小敏用襖袖擦拭著臉頰上的淚水,戰戰兢兢掃視著這個陌生的環境,腳下是一條泥濘的土路,兩道被寒風凍硬的車轍,從孟家蜿蜿蜒蜒融入到了永樂街;路上走著幾個衣衫襤褸的人,身後留下雜亂無序的、大大小小的腳印;巷子頭上矗立著幾個草垛子,零碎的麥秸子被風捲起,在半空飛舞,蜷曲在牆角。
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站在袁家鋪子門口,她向屋裡喊了一聲,“請問,店裡有人嗎?”
女孩身後揹著一個幼小的孩提,孩提的小手放在嘴裡,嘴角流著一串串哈喇子,一綹綹滴在女孩的肩頭。
袁家鋪子的布招牌隨風飄搖,輕掃在兩扇窗戶上,窗玻璃上映著一個窈窕的身影。一會兒,門開了,巧姑碾著碎步,扯開兩扇門,探著頭往門口臺階下瞭了幾眼,婀娜的腰肢一扭,擠出了屋子。
“你,你找俺,是買東西嗎?”巧姑操起手抱在懷裡,眼神越過了女孩的頭頂,瞄著街道上穿梭的行人。
眼前的女孩巧姑認識,是永樂街上日本人家的孩子,也是孟粟的朋友,兩年前孟粟能跑能跳的時候,女孩像個小尾巴,跟著孟粟去河邊逮魚、捉知了,到她袁家院子抓蟋蟀。
女孩向巧姑深深施禮,攤開攥著的小手掌,手心裡坐著一個瓷娃娃。“打擾您了,這是俺送給孟粟的,能不能麻煩您,轉交給他。”
“這是什麼?”巧姑端詳著女孩遞過來的瓷娃娃,紅頭繩扎著兩個水牛角,白色的和服上綴著粉色的櫻花,“好美的瓷娃娃,你為什麼不親手送給他?”
這個時候,傷心無助的小敏拖著沉重的腳步,由遠至近。
“喂,丫頭……”巧姑向小敏揮揮手,她的手停在半空,低頭看著日本女孩,“好,俺會找人把它送給孟粟。你回家去吧,你妹妹餓了……”
女孩似乎沒聽到巧姑說什麼,她垂著頭,眼眶裡閃著淚花,
“是俺的錯,俺對不起孟粟,告訴他,他是俺永遠的朋友。”
“好,俺知道了。”巧姑沒心思琢磨女孩話裡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全在悒悒不樂的小敏身上。
女孩弓著腰退著走了幾步,一轉身與小敏撞了個滿懷,她一邊向小敏賠禮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背過手託著背上孩提的屁股,一邊逃也似的往南而去。
小敏剛要說沒關係,抬起頭,只看到女孩慌里慌張的背影,是一個日本女孩,一套又長又大的日本和服掃著腳面,腳上是一雙提拉板,濺起一綹綹泥漿,弄髒了她腳上的襪子,她渾然不覺。
巧姑歪著頭瞅著小敏滿臉的淚痕,“你好,小丫頭,發生了什麼事兒,怎麼哭了?”
小敏搖搖頭,搖下一串淚,她羞澀地抓著襖袖擦擦臉,勾勾嘴角,“沒,俺沒哭。”
巧姑的確長得漂亮,臉不大不小,有點圓,飽滿的顴骨擦著胭脂紅;濃密的睫毛下轉動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溫柔恬靜;後腦勺盤著一個燕尾髽髻,這個髮型意味著她已經嫁人。髽髻上扣著精美的流蘇髮簪,隨著她的腳步搖曳,楚楚動人。
“丫頭,幫俺做點事是否可以?那個日本女孩讓俺把它轉交給孟粟少爺的,俺本想親自送到孟家去,只是,沒人替俺照看鋪子……正巧遇到你。”
“好。”小敏雙手接過瓷娃娃,把眼睛再次投向街道,日本女孩已經走遠,只留下一個落寞的、小小的背影。
巧姑順著小敏的眼神向前瞄了一眼,收回目光,把雙手抱在懷裡,悄悄嘀咕:“她是孟粟少爺的朋友,她的媽媽曾經是一名老師,在鎮上的學校裡教日語,她的爸爸是軍人。”
小敏仇恨日本軍人,他們慘無人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想到這兒,她的小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頭,她真想把手裡的瓷娃娃摔了。
“她的媽媽病了,躺在床上一年多了,她背上的孩提是她同母異父的妹妹,她不是個壞孩子……”
巧姑的話音沒落,耳邊飄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吆,巧姑呀,你這是與哪家丫頭說話呀?”
程四娘手裡託著她的銀製水菸袋,碾著一雙小腳,搖頭晃腦走近了袁家鋪子,鑽到巧姑身前,佝僂著身子,黃拉拉的眼珠子由下往上瞟,盯在小敏的臉上,嘴裡嘖嘖不休,“吆,這不是孟家的養媳婦嗎?瞅瞅俺老眼昏花,這門親事還是俺撮合的呢,哼,不提了不提了。”程四娘把菸袋上的吸管塞進嘴裡,嘬嘬腮幫子,沒吸出一口煙,“過河拆橋,這樣的事情俺不是遇到一次兩次了,只是,只是俺沒想到孟家這樣的大戶人家也會得魚忘筌。”
巧姑白愣了程四娘一眼,“吆,您程四娘還不夠本嗎?聽說您收了孟家二太太一塊大洋,收了許家兩塊大洋,這三塊大洋足夠您在趙莊買處院子了。”
“瞧你這張巧嘴,沒有親眼看到的事兒不要胡說八道,你聽誰說許家給了俺兩塊大洋?沒有的事兒,沒有的事兒。”程四孃的臉色一會青一會紫,擎起一隻手撓著額頭,她頭上的抹額跑到了頭頂,露出又寬又禿的額角。
小敏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進退兩難,她討厭程四娘,這個老女人滿嘴假話,不知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滿眼嚚猾,眼珠子一轉就是一個心眼。
“程四娘,您大老遠從莊子南頭跑到北頭,不是想去孟家喝喜酒吧?這工夫酒席也撤了,許家送親的人也走了,您來晚了。”
“不晚不晚,俺今兒專門是來找你巧姑的。”程四娘用手捂住半張臉,擠眉弄眼,“巧姑呀,你有好事臨門,咱們進屋慢慢聊,你瞧瞧俺這水菸袋,沒火了。”
巧姑身體猛地一哆嗦,她心裡想,夜貓子進宅,準沒好事,
“程四娘,俺巧姑臉皮厚,不怕丟人現眼,您有事在這兒說吧。”
“不,不是一般的事情,這事兒咱們要坐下從頭詳細說,細細合計。”
“哦,程四娘,您今天是來給俺提親的吧,不知您替俺相中了哪家公子?”巧姑抬起她那張標緻的瓜子臉,揶揄一笑,她耳朵上的一對蓮花耳墜隨著她的話音盪鞦韆,“想起俺從前,還沒有出嫁在家做姑娘時,心裡懷有一個指望,指望找個歲數相當的男人好好過日子,他去做抗力或者煤黑子都無所謂,俺在家做點繡活,沒想到,俺的夢在十五歲那年破碎了。”
程四娘往巧姑眼前湊湊身子,“你的夢沒破碎,好飯不怕晚,好女不愁嫁,俺給你找的這個男人比你大十幾歲,不算大,他不用下井,也不用拉縴,他是李家管家,外號狗頭,你聽說過他的名字吧?他雖然人長得不咋地,要錢有錢,要勢有勢,話說回來了,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咱們這個條件,只有別人挑揀咱們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