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進門(第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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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亮了,太陽從東面升了起來,微微的晨風撩過樹梢,幾片乾枯的枝條拽著幾片雪落下,在院子裡的石基路上滾動,很快化了,融進了土裡,溼潤了地面。
姌姀碾著腳從她的臥室磕磕絆絆奔到了前堂屋,走近屋門口撩起門簾,驚奇地瞅著院井裡稀稀落落的雪花,“這天這麼明,太陽昇起來了,怎麼還下起了雪?黃師傅去了郭家莊,不知這路好走不好走?”
餘媽手裡抓著笤帚走出了西廂房,手搭涼棚眺望著半空,“太太,俺剛去了老太太的屋子,她說下這點雪沒什麼,不礙事,一會兒就停了,下雪說明天不冷,都說瑞雪兆豐年,俺看今天的雪是迎新人。”
“嗯,老太太說得好。”姌姀笑了。
孟家的每間屋子上都有一排木格子窗欞,上面鑲嵌著亮晶晶的玻璃,玻璃上投映著輕勻如絹的浮雲,宛若披著輕紗的女孩,嫋嫋娜娜,姍姍而來;廊簷下的煙囪裡冒著縷縷煤煙,縹縹緲緲落在旁邊的石榴樹上,樹枝上墜著幾根晶瑩剔透的冰柱,裡面裹藏著光的影子,灑落一滴滴水珠,真如玉樹瓊枝作煙蘿;幾隻喜鵲輕盈地落在西廂房和東廂房的屋脊上,煽動著黑色的翅膀,發出“喳喳喳”銀鈴般的叫聲,伴著水珠落地彈起清脆的音符,和音婉轉優美;兩扇院門半敞著,餘福把一筐煤灰填在門外的泥坑裡,揚起的煤煙在巷子裡彌散,有幾綹順著門縫鑽進了院子,在門洞子上方蜿蜒,門簷兩邊的勾頭瓦上雕刻著展翅欲飛的蝙蝠,據說蝙蝠能消災納福,寓意美好。
這房子是姌姀公公活著時候蓋的,公公性格內向,沒有多少話,也沒有什麼嗜好,用婆婆的話: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公公紙菸也不曾吸過,他只喜歡晚上飯前燙壺小酒,不多,最多半兩,婆婆讓下人給他炒個葷菜,外加一盤煮花生米,婆婆坐在他對面,公公一邊抿一口小酒,一邊用筷子夾起一塊肉送到嘴裡,藉著酒勁絮叨一句兩句,這幾句話還是婆婆耐不住性子逼出來的。
一盅酒下肚,公公膽兒也大了,他把手裡的空酒盅送到婆婆面前,腆著臉央求再來一口。公公是一個買賣人,卻沒有生意人能說會道,反倒像一個斯斯文文的教書先生,每天長衣長袍,鼻樑上架副眼鏡,不知他真的是眼近視還是故意擺出文人學士的樣子?婆婆說公公沒有文化,沒上幾年學,是她過了門教給他的,這點大家都信,公公從不掩蓋他年輕時候做過抗力的事情,經常與親朋好友炫耀他娶了一個知書達理的婆姨,的確如此,婆婆出身書香門第,她怎麼相中了公公一個苦力,無人知道。
姌姀過門五年後,公公在床上躺了一年多,婆婆盡心伺候在左右,夜深人靜時,她不讓人打擾,手裡端著水菸袋坐在公公的炕邊下,嘴裡喋喋不休,她要獨享與老伴共處的短暫時光,做最後的告別,煙霧繚繞在她傷心的臉上,昔日的幸福已經擱淺,痛苦化成了眼淚,一段情,一段故事,被陰霾覆蓋。死神化成了雨敲打著窗欞,提醒天快亮了,婆婆緊緊握著公公的手依依不捨。
公公過世後,為了讓婆婆儘快從悲傷之中走出來,姌姀從東廂房搬進了前堂屋的西臥室,如果孟正望晚上不回家,她和婆婆睡一鋪炕,婆媳二人常常嘮嗑到天明。
吃過早飯,婆婆總一隻手裡捧著她的白銀雕花水菸袋,一條胳膊彎裡夾著針線笸籮,坐到屋門口的長廊裡,邊曬太陽,邊縫補衣裳。
姌姀拎著一個矮凳子坐到老人對面,她把一捆線套在蜷曲的膝蓋上,一隻手裡抓著繞線板,一隻手裡抓著線頭,不緊不慢纏著線,眼睛盯著婆婆縫補衣衫專注的樣子,莞爾一笑:“婆婆,聽說您做姑娘時十指不沾陽春水,怎麼學會了這麼多活計?”
老人放下手裡的針線,背過手捶捶後腰,拿起一旁的水菸袋,點著紙媒子,把吸管送進嘴裡含著,一口一口吸著,挑挑眉梢,咧咧皺巴巴的嘴角,“你不知道嗎?俺的望兒沒告訴你嗎?唉,俺年輕時候也不知道有這玩意兒。”老人從嘴裡抽出吸管,噯聲嘆氣,“不知什麼時候添的壞毛病,都是被你公公慣得,看他長得五大三粗,其實脾氣性子柔弱,事事遷就俺,俺喜歡吃什麼,無論什麼季節他都要想辦法買回家,自從俺生下望兒後,他更加嬌縱俺……姌姀呀,話又說回來了,俺孟家男人沒有一個孬種,在外面大馬金刀,在家裡對老婆孩子體貼入微。”
姌姀點點頭,她承認婆婆說的話一點也不假,她從丈夫那兒感受到了。
姌姀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女人,她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真真長得恰到好處,橢圓形的臉蛋,又細又嫩的面板,一件紅綢黑邊的斜襟長褂,嚴絲嚴縫拘著她細細的腰肢。
院門口傳來鐵鍬碰撞牆跺子上的聲音,餘媽往前佝僂佝僂身體,眼神越過了影壁牆,只見,餘福把手裡鐵鍬杵在門洞子牆上,手裡提著幾盞紅燈籠竄進了院子,他抬頭看到了他的婆姨,沒有停下腳步,撩著嗓子嚷嚷:“幫俺照量一下院門,俺去一趟後院。”
姌姀往前一步,一隻腳邁過了門檻,著急地喊了一聲,“他餘伯,是拴柱回來了嗎?老爺和大少爺呢,他們爺倆今天中午回家吃飯嗎?”
聽到姌姀的聲音,餘伯急促停住腳,向堂屋方向弓弓腰,
“是,回大太太的話,拴柱回來又走了,把三太太帶走了……老爺說他有點事兒要處理,中午儘量趕回家,您別擔心,這天冷,您快回屋吧,巷子裡有動靜俺知呼您一聲。”
姌姀想問問餘福去後院做什麼,她話沒出口,怡瀾沿著長廊從中院方向慢騰騰走了出來。
怡瀾過了年十三虛歲,她卻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手裡擎著一根糖瓜,白乎乎的糖稀黏在她四顆長門牙上,嘴角外面掛著芝麻粒。
“餘,餘伯,您去哪兒呀?”怡瀾悅耳的呼喚讓姌姀和餘媽驚訝,她們心裡說,今兒真是稀奇,平日裡這丫頭都是直呼“餘福”。
“餘伯,這是俺娘讓俺這樣稱呼你的,俺覺得好彆扭呀,不是嗎?”怡瀾的這句話讓姌姀和餘媽面面相覷。
“是,大小姐,俺也覺得彆扭,您以後還是喊俺餘福吧,俺聽著心裡踏實。”餘福把身體往牆邊上靠了靠,給怡瀾讓出一條路。
怡瀾沒有繼續往前走,站住身體,抖動著一條腿,腳尖在地面上有節奏地敲著,“餘福,那個,今天俺的弟媳婦進門,有這事嗎?俺娘說她比俺大一歲,這是演的哪一齣啊?弟媳婦比俺這個姐姐還大,真是可笑,以後她進了門,你千萬要看護好院門,不要讓她跑街上胡說八道,俺擔心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如果傳到俺的學校去,定會被老師同學嗤笑俺。”
餘媽瞥斜了一眼怡瀾,清清嗓子,把手裡笤帚杵在牆角,粗著嗓子向餘福喊:“當家的,還不快去後院,回來把身上衣服換下來,俺把你過年穿的新衣服扔在耳房炕上了,大太太說今天新人進門,大家都要穿得整齊一些,說話要有分寸,做事要有尺度,不要在許家人面前丟孟家人的臉。”
“嗯,俺知道了,俺把燈籠送到後院,然後去耳房換上新衣服。”餘福借坡下驢,他一邊應答老婆的話,一邊貼著牆根直奔後院。
就在這時,一個女子手裡攥著一對繡花枕巾,往院裡抻抻頭又縮了回去,她猶豫不決、忸怩不安的身影跑到了門洞子裡,是巧姑。
巧姑同情孟粟的遭遇,小小年紀臥床不起,聽說孟家準備給孟粟找個養媳婦,她既高興又擔心,喜憂參半。沒想到,在她心裡風清氣正的孟家老爺也有私心,為了兒子要誤一個年少無知女孩的一生,她可憐那個不曾謀面的女孩,卻無能為力,孟老爺對她有恩。
袁老爺臨死前把孟正望找到身邊,請他做中人,把袁家房產留給無依無靠的巧姑,孟正望點頭答應,並且毫不猶豫簽字畫押。
袁老爺死了後,袁家幾輩子不上門的遠房親戚跑來找巧姑的麻煩,孟正望把袁老爺的遺書拿了出來,與那幫人據理力爭,他們才善罷甘休,悻悻離去。
餘媽看到了在院門口外徘徊的巧姑,她立刻把心裡的怒火發洩在這個可憐女人身上,“喂,你找誰?你是沒地方尥蹶子了嗎?沒正事兒離著孟家遠點,孟家院裡沒有你要找的人。”
巧姑嫣然一笑,迎著餘媽走過去,“餘媽,大太太在屋嗎?俺有東西送給二少爺。”巧姑聲音顫抖,這是她第一次踏進孟家正門,“聽說你們孟家今日養媳婦進門,俺,俺沒有什麼好東西拿得出手,前些日子俺繡了一副枕巾,拿過來讓大太太賞賞眼。”
餘媽不喜歡巧姑,可,正月不攆進門客,抬手不打送禮人,這個道理她懂,“你,你跟俺來吧,大太太在堂屋裡坐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