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火房牆上燈窯裡的燈亮著,灶口裡的火苗舔舐著鍋底,鍋裡的水隨著火勢沸騰,一團團水蒸氣迷迷濛濛包裹著燈,包裹著一老一少忙碌的身影。

小敏挽著襖袖蹲在地上,她一隻手裡抓著一塊抹布,一隻手裡抓著一個瓷盤,手下的木盆裡泡著幾個盤子和碗,旁邊的木盆裡是乾乾淨淨的涼水,水面上幌漾著頭頂燈光的影子,伸出小手輕輕攪合一下,撩起一圈水紋,水花飄起飄落,用手裡的瓷盤接住一層水珠,每顆水珠裡包裹著一束金色的光,猶如夏天夜晚挑著燈籠的螢火蟲,小敏更希望盤子裡落著星星,趙媽常常唸叨,人死了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天氣好,夜裡,那一些星星就會跑出來,盯著自己的親人,親人有難它們就會出手相助,不知道這個傳說是不是真的?

小敏靜靜地看著那一顆顆星星,彷彿看到母親正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她,母親是小圓臉,眉眼俊秀,沒有一絲笑的模樣,眼角閃著拭不掉的哀殤。倘若礦區誰家女孩出嫁,無論她的身體多麼不舒服,她都會從炕上爬起來,走出屋子,走近院門口,眼瞅著送親的隊伍從門口外面走過,直到看不到一點影子,她才回轉身,一邊往院裡走,一邊用衣袖抹眼淚,她想起了小敏的大姐,母親過世那年大姐十五歲,正好是女孩出嫁的年齡。

逢年過節母親也會換上新衣服,棉布做的大襟棉襖,上面摞著清清楚楚的、不同顏色的補丁;耳後梳著鬆鬆垮垮的燕尾髽髻,髽髻上沒有銀釵,也沒有金簪子,只有一根細長的花布條;想到那一些花花綠綠的補丁,小敏的手哆嗦了一下,母親去世時,身上穿的衣服補丁摞補丁,有的補丁已經碎了,父親沒有給母親換件新衣服,母親也沒有新衣服換。母親生病躺下之前,把她最好的、過節穿的衣服改制成了小敏的衣服,那件小衣服做的又長又肥,小敏來許家時就是穿著母親改制的衣服,來許家那年母親已經離世六年了,那件衣服小敏整整穿了七年,母親的不放心一針一針縫在那件衣服裡。

小敏踏進許家是四月份,天氣很好,許家院子裡春光明媚,鳥語花香,穿著漂亮衣服的丫鬟蹲在火房門口外面,她們面前擺著好多木盆,木盆裡堆放著好多用過的盤子和碗筷,還有一盆盆的青菜,還有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她那麼仰慕她們,羨慕她們暖衣飽食,在風不著雨不著的院子裡做事;羨慕她們可以開懷地、無憂無慮地大笑,她不敢笑,她害怕冥爺在身後盯著她,嘴裡念著幾個字“女孩子要矜持”;後來她變成了舅老爺屋裡的丫鬟,有一些丫鬟取笑她白痴,不敢拿舅老爺的零食,不是她不敢,她心裡有一句話,是母親生前念給她的,非己之利,纖毫勿佔。非己之益,分寸不取。當時她不認識這幾個字長得什麼樣子,但,這句話她懂得,在青峰鎮時苗先生寫給她看,她認得了。

小敏記著別人的好,來許家,趙媽像母親一樣關心她,教她做事,教她刺繡;舅老爺把她當親孫女,處處護著她,他不允許別人欺負她,聽到其她丫鬟在院裡嘲謔她,他就會從屋子裡衝出來,揮舞著手裡的柺杖破口大罵。

許老太太對她也很好,過年時送給她一套新衣服,她沒捨得穿,還給她三塊大洋,她收下藏起來了。

“丫頭,你在想什麼呀?”趙媽從鍋裡舀了一瓢熱水,倒進小敏手下的木盆裡,一邊叨咕:“丫頭,舅老爺脾氣反覆無常,一會兒陰,一會兒晴,話說的好好的又開始生悶氣,那個程四娘走時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睬人家,無論怎麼樣,也要給人家留點面子,不是嗎?還有,不留孟家人在這兒吃晚飯,俺也不好多嘴,也許是由於廖師傅不在家,他可能擔心俺炒菜手藝不好,怕俺給許家丟人。唉,……丫頭,今天下午舅老爺和孟家大少爺聊天,你在屋裡聽到他們說什麼了嗎?聽明白了嗎?”

小敏搖搖頭,她不想說聽到了,她確確實實聽到了,她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傷心,她知道孟家二少爺是一個殘疾,是一個九歲的男孩,知道她到孟家做養媳婦是演戲給外人看;聽孟家大少爺說孟家二孃脾氣不好,脾氣不好沒什麼,只要心眼好,她也不怕。她不怕吃苦,不怕沒飯吃,她就怕沒有親人,自從母親過世,她變得膽小,特別害怕父親把她送人,父親沒有那麼做,而是對她呵護有加,她很開心。

“丫頭,孟家大少爺人挺好的,還有學問,聽說在青島已經成家了,不知為什麼又回到了咱們偏僻的鄉下?丫頭,俺有幾句知心話囑咐你,去了孟家少說話,多做事,畢竟咱們對孟家人不太熟悉,孟老爺有三房媳婦,孟大少爺是大夫人生的,大夫人生下大少爺後生了一場病,再也沒有開懷,孟老爺娶了二太太,二太太過門生下一個閨女,比你小一歲,又生下二少爺,聽說二少爺身體不太好,他歲數小好養,孟家有條件,你過去後給二少爺多吃雞蛋,多吃肉……俺生下寶根時,因為家裡條件不好,俺奶水不夠,營養跟不上,導致孩子學走路慢,俺聽說給孩子吃雞蛋皮好,俺每天去街口撿別人扔的雞蛋皮,拿回家洗淨了,用火烤烤,用蒜臼子搗搗,搗碎了餵給他吃,瞧瞧,他現在不僅長得五大三粗,還能行軍打仗……”趙媽說起她的寶根滿臉紅光,滔滔不絕:“丫頭,過了正月,你二姐與俺寶根就要結婚成家,咱們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想起這件事俺心裡美滋滋的,俺也要做祖母了。”

夜幕降臨,凜冽的寒風颳過光禿禿的樹梢,卷著地上慘白的積雪,扯著花花綠綠的店鋪招牌,在沙河街上東遊西蕩;搖晃的街燈拽著幾個軟弱無力的、面黃肌瘦的乞丐,在冰硬的地面上徘徊;德國咖啡館裡忽明忽暗的燈光,和舞廳門頭上的霓虹燈觥籌交錯,俊男靚女嬉戲打鬧的笑聲盪漾出了窗戶,飄零在夜色裡,灑落在鬼子巡邏兵的腳下,冷冷清清的街道上多了許些煩囂。

江德州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影竄過沙河街,鑽進了許家巷子,走近許家門口,老人站在臺階下趑趄不前,少頃,他蹣跚著腳步邁上臺階,擎起半握的拳頭“嘭嘭嘭”敲響了兩扇大門。

敲門聲不大,傳得很遠,在空蕩蕩的巷子裡迴旋,驚醒了躺在耳房的冥爺,冥爺一激靈,一骨碌從炕上爬了起來,抓起炕沿上的長袍披在肩上,腳丫子出溜下炕踢趿上鞋子,攧手攧腳走出了耳房,躡手躡腳走近大門口,一雙小眼睛貼著兩扇門之間的縫隙看出去,藉著恍恍惚惚的月色,江德州邋里邋遢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外面的臺階上。

冥爺挑挑眉梢,滿腹狐疑,江德州年前離開許家,今兒初四才回來,去哪兒風流快活了?去年除夕夜這個老東西與舅老爺在屋裡推杯換盞,喝得酩酊大醉,天南地北胡謅謅,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大哭,手忙腳亂的廖師傅侍奉在他們左右,把他一個人孤零零扔在耳房裡守夜。

許家老老少少偏偏篤愛江德州,尤其舅老爺,只要聽到江德州的腳步聲,換了一副笑臉,歡天喜地像迎財神,對他冥爺反而擺著一副苦大仇深的臭臉,不說話罷了,一說話槍林彈雨,讓他招架不住。

想到這兒,冥爺攥攥拳頭,腳尖在地上踮了幾下,心裡賭氣:今天俺裝聾作啞,不給你江德州開門。

江德州聽到了冥爺的腳步在門洞子裡彷徨,遲遲不來開門,他明白了,冥爺不想讓他進許家院子。

“直管家,您過年好,俺是江德州呀。”

冥爺抻著脖子往長廊深處瞭了一眼,海秉雲屋裡的燈亮著,窗戶上映著海秉雲佝僂著的背影,他的臉緊緊貼在窗戶上,他嘴裡的哈氣融化了玻璃窗上的冰花,廊簷下的燈光清晰地照在他一張表情凝重的臉上。

看到海秉雲,冥爺把脖子縮排了胸腔,他全身觳觫,如果今天晚上把江德州堵在門外,舅老爺知道了必定不會輕饒他,罵他一頓都是輕的,倘若弄巧成拙,把他攆出許家,天寒地凍去哪兒?這門不能不開,即使這樣,他也要刁難一下江德州,

“吆,江管家,這麼冷的天,您這是從哪兒來呀?老太太不在家,您如果想給她拜年,明兒早點過來吧。”

門外的江德州不溫不怒,“直管家,俺找舅老爺,俺有事與他老人稟報,您不要耽誤大事,快開門。”

冥爺雙手抓著門栓,眨巴眨巴一雙小眼睛,忸怩作態:“噢,江管家是找舅老爺啊,他老人家剛剛睡下,您真的有急事嗎?是急事就不能耽擱,您彆著急,俺馬上給您開門。”

冥爺磨磨蹭蹭從門上拿下頂門槓,拉開一條門縫,“江管家,您進來吧。”

江德州撩著長袍衣襬站在門檻外面沒有動,眼前敞開的門縫太窄,只能踏進一條腿,他用眼角瞄瞄一旁得意洋洋的冥爺,遲疑了一下,把長袍衣襟往身後一甩,往前一步,把眼前的門向牆角一推,大腳跨過了門檻,肩膀緊挨著冥爺的身體踏進了許家院子。

一剎那,冥爺感覺江德州身上有一股鋒不可擋的浩然正氣,讓他招架不住,他連連後退,他肩上披著的長袍滑到了地上,他撅腚哈腰撿起長袍,再抬頭,江德州的腳步風風火火穿過了石基路,直奔長廊。

江德州的身影一出現在院子裡,海秉雲就看到了,他心裡說不上的高興,江德州是他的知己,更是戰友,也是最通曉他的人,這麼多年,江德州的存在撫慰了他孤獨無助的心,開化了他悲觀厭世的情緒,讓他明白了他活著不是一無是處,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他起碼也能為抗日略盡綿薄之力。

海秉雲跪著退到了床沿邊上,一轉身兩條腿耷拉到床下,踢趿上鞋子,伸手抓起杵在床角的柺杖,著急慌忙奔到屋門口,扯開兩扇門。

一束清冷的月光穿過了廊簷落在江德州的身上,破舊的棉長袍包裹著他清瘦的身體,像一件肥大的蟒袍,晃裡晃盪;亂蓬蓬的灰髮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像草一樣向四周扎煞著;菱角分明的大臉只剩下了堅硬的骨頭,中間堅挺著一個高高的鼻子,鬍子拉碴的唇角微微抿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流溢著嶔崎磊落。

海秉雲呆呆傻傻地、心疼地看著眼前蓬頭垢面的江德州,霎時熱淚盈眶,年前本打算他回到許家一起過春節,一起推心置腹金貂換酒,他卻替許家人留在了坊茨小鎮,留在了孤立無援的許連瑜身邊,守候在許洪亮的棺柩前,他雖然不是許家的人,甚至連一個下人都不是,他卻任勞任怨替許家做了那麼多事。

江德州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他每天風裡來雪裡去,泥裡來冰裡去為了誰?

“怎麼,不認識俺了嗎?”江德州咧咧嘴巴,憨憨一笑,擎起雙手從前往後呼啦呼啦頭髮,不好意思地說:“是不是俺很難看,全身臭哄哄的……”

“不,不是,俺,俺等著你呢。快,快屋裡暖和暖和。”海秉雲激動的聲音發顫,淚水不知不覺滾到了他的下巴頦,滴落在前衣襟上,他抓起襖袖抹抹嘴巴子,往門口一側挪挪腳步,給江德州讓出一條路,說:“俺讓趙媽給你燒一鍋熱水,洗洗一身汗臭味,換身新衣服,咱們老哥倆燙壺酒,喝幾盅……”

“不麻煩了。”江德州打斷了海秉雲的話匣子,“您給俺口東西吃,填填俺飢腸轆轆的肚子……吃飽了,俺還要跑一趟坊子碳礦區。”

“去,去坊子碳礦區做什麼?”海秉雲滿眼驚訝,“剛到家就要走,有事嗎?不走不行嗎?”

江德州搖搖頭。

“好,你走俺不攔著,如果俺能走遠路,俺一定陪著你一起去。”海秉雲說著扒著門框往外探著頭,向火房方向撩了一嗓子,“趙媽,趙媽,江管家回來了,給他準備口熱乎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