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星星(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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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德州把靴子底在門口外面蹭了蹭,抖了抖身上的灰塵,邁進了屋子,攙扶著海秉雲往前走,走到床前,“舅老爺,您坐,俺江德州給您老拜個晚年,向您問聲過年好。。”
海秉雲放下手裡的柺杖,用手掌指指桌子旁邊的椅子,佯怒道:“講什麼禮節?咱們哥倆不興這個,你快坐,快坐,趙媽已經看到了你,她耳朵不聾,她準會給你做碗疙瘩湯,你先喝碗茶水,不涼不熱,正好。哎,這兩天俺天天晚上等著你,盼著你突然回來,這壺茶水可以說是專門給你沏的。”
許家院子裡,風不大,張牙舞爪的風被高高的院牆擋在了街上,它使勁推搡著兩扇重重的大門,想進來,進不來,把寒氣送過了牆頭、門縫,空氣異常的冷;屋裡地上的炭盆裡冒著零零亂亂的火星子,把暖暖的熱氣送到每個角落;桌子與床頭之間的牆上掛著一個小燈泡,閃爍著朦朧的光,照著海秉雲一張乾乾淨淨的臉。
江德州揣著雙手,歪著頭端詳著海秉雲,“舅老爺您過個年,年輕了不少。”
“唉,今天孟家來人,俺假裝了一次敏丫頭的長輩,捯飭了捯飭,颳了刮鬍子,這是俺第一次為孩子的親事出面……”海秉雲的話戛然而止,他的頭慢慢垂到了胸前,驀地,嗓音抽噎,他想起了跟著聶士成戰死在天津八里臺的兩個兒子,如果孩子活著成個家,他的孫子孫女與敏丫頭一般大了。
江德州後悔他的話引起海秉雲的傷感,一時不知怎麼安慰眼前的老人,他直愣愣站在桌子前,自從老人痛失兩個兒子和妻子,身體狀況一直不好。
半天,海秉雲打破了沉默,他知道江德州回到許家一定有話要說,不能耽誤時間,“瞅瞅,俺這是怎麼啦?除夕夜俺哭過了,唸叨過了,還自己囑咐自己,以後不難過了,好好活著,看著孩子們打跑倭寇。”
“舅老爺,您這樣想就對了,眼目前鬼子恣意橫行,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山上的孩子已經斷糧了,這次俺下山先去一趟坊子碳礦區,然後去一趟趙莊……”
“去趙莊孟家買糧食嗎?”海秉雲仰起淚眼看著江德州,“需要錢嗎?需要多少,你說,俺還有一些積蓄。”
海秉雲的話讓江德州感動,他雙手抱拳,“舅老爺,您是俺心裡的英雄,俺替孩子們謝謝您。”
“哪裡話,他們為了誰,俺海秉雲與倭寇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只可惜,俺雙腿走不了遠路,否則,俺說什麼也不會被你江德州比下去。”海秉雲站起身,一手抓著茶碗,一手抓著茶壺,倒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茶送到江德州手邊。
江德州連忙從海秉雲手裡接過茶碗,驚惶地說:“哪好意思,哪敢麻煩您老親自給俺倒茶?”
“你江德州是俺海秉雲的腿,更是俺的耳朵,俺敬你一碗茶水還不是應該的嗎?!快坐,先用水潤潤嗓子,再告訴俺其他事情,例如,俺老妹是不是有什麼交代?”
“有,李氏死了。”
江德州的話讓海秉雲打了一個寒顫,他不是心疼那個李氏,而是可憐許連瑜年前年後冷不丁失去了兩個親人。
“除夕夜,李氏光溜溜從家跑了出去,丫鬟找到時,李氏已經凍死在雪地裡。……老太太說,她在坊茨小鎮住幾天,陪陪連瑜少爺,孫少爺有點落寞,還有,老太太說,雪蓮被許洪黎帶走了,走了就走了吧,老太太想開了,那個丫頭也許不屬於許家。”
海秉雲聽著聽著瞪大了憤怒的眼睛,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那兩個丫頭跟著許洪黎一踏出許家院門,俺就想到了她們不可能再回來,許洪黎是什麼人?是一個吃裡扒外的狗漢奸,日本人需要什麼她幫著弄什麼,需要錢,她把許家碼頭雙手送給了他們;日本人需要女人,她把……唉,不說了,說起她俺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一刀殺了她。”
江德州退後一步,把身體坐到椅子裡,一隻手搭在身旁的桌子上,一隻手拍打著膝蓋,嘆了一口氣說:“舅老爺,您消消氣,俺還有話要說,長話短說,俺昨天夜裡從坊茨小鎮回來的,俺先把趕車師傅和顧家大丫頭送去了灣頭村,那個神槍手王曉負傷藏在夏婆子家……俺又跑了一趟蟠龍山,看到了連成少爺,他平安無事,俺把這個訊息告訴您,讓您老高興高興。今天中午俺下了山,羅一品讓俺去一趟坊子礦區……趙山楮他們去了青州,今夜顧慶坤帶著夏蟬和寶根去了坊子火車道,一品怕鬼子偷襲蟠龍山,沒敢安排人下山接應顧慶坤,她不太放心,讓俺去坊子礦區瞅瞅……”
江德州還要繼續說下去,海秉雲擺擺手示意他不要說了,把臉轉向屋門口,喊了一嗓子:“敏丫頭在外面嗎?”
小敏正巧走到海秉雲屋門口外面,她無意之中聽到了江德州與海秉雲的對話,她的一雙小手緊緊抱在胸前,她又激動又害怕,江德州說大姐去了灣頭村夏婆子家,灣頭村離著沙河街不遠,她真想跑去灣頭村看看大姐。江德州又說爹和二姐他們去了坊子火車道,她的心開始緊張,深更半夜爹他們去那兒做什麼?
海秉雲攥著柺杖在地上杵了杵,大聲問:“丫頭,你怎麼不說話呀,是不是趙媽讓你來問問,問問她主子的情況。”
“是,舅老爺,趙媽說給江伯伯做碗疙瘩湯,一會就好了,俺馬上去端過來……趙媽還讓俺問問老太太的情況。”
“喔,俺想到了,她只會做疙瘩湯,她只會做那幾樣簡單的麵食。敏丫頭,告訴趙媽,她主子很好不用擔心。”
“嗯,俺這就去把舅老爺您的話告訴趙媽。”
小敏扔下這句話,飛快竄出了長廊,沒精打采地跑回了火房,她雙手揪著衣襟,後背依靠著房門,垂著頭,眼淚八叉,一言不發。
趙媽把碗裡的麵疙瘩用筷子撥拉進鍋裡,順手拿起鍋臺上的長勺,在滾開的鍋裡攪了攪,放下勺子,蹲下身熄了灶底的火,站起身,雙手在腰上的圍裙上擦了擦,走到小敏身邊,顰眉蹙頞,問:“敏丫頭,你怎麼啦?離開時還高高興興的,回來怎麼垂頭喪氣,有什麼訊息嗎?”
“有,是俺爹和……”小敏想說爹帶著二姐和寶根哥去了坊子火車道,不知去做什麼?她一抬頭,趙媽正直勾勾盯著她的眼睛,她不敢看趙媽急切又擔心的眼神,支支吾吾了半天,什麼也沒說。
“丫頭,你沒問問江管家,老太太她什麼時候回來嗎?”趙媽話音沒落,遠處傳來兩聲“轟隆隆”的爆炸聲,那麼響,好像是坊子礦區的方向,小敏扔下趙媽,後退著躥出了火房,直奔月亮橋,站在月亮橋上,踮起腳尖往西面眺望,滾滾的黑煙牽扯著慘白的火光像直線一樣飛上了半空。
江德州扔下手裡的茶碗,從海秉雲屋子裡鑽出來,老人還沒站穩腳步,“轟隆”一聲巨響,再次擦亮了夜空,廊簷上的灰塵隨著爆炸聲嘩嘩而落。
趙媽佝僂著背竄出了火房,她來回碾著一雙小腳,瞪著驚懼的眼神仰視著橋上站著的小敏,岔了聲地問:“丫頭,發生了什麼?快回來,是不是鬼子飛機扔炸彈,快熄了電燈。”
小敏沒有回應趙媽的話,她腦子裡浮想著江德州和海秉雲的對話,她猜測這幾聲爆炸與她的父親和姐姐相干,她心裡為她的親人捏著一把汗。昂起頭,淚眼瞭望著夜空,幾顆躲躲閃閃的星星在雲層裡穿梭,她雙手不能自己地抱在一起,連聲祈求:“娘,娘,您如果在天有靈,一定保佑俺爹和俺二姐他們平安無事。”
池塘裡蕩起一陣陣寒風,從趙媽頭頂飛過,她感覺耳根發熱,眼皮亂跳,心慌意亂,她的手跼蹐不安地想抓住點什麼,往前磕絆了一步抓住了冰涼涼的橋欄杆,涼,她想放手,放手身體站不住,她身旁沒有其他東西可以依靠,她抬起無助的眼神,向海秉雲屋子方向瞄了一眼,海秉雲依靠著門框站在屋門口,江德州攥著拳頭站在屋門口外面的長廊裡,她恍若是看到了明白人,她踮著小腳,磕磕絆絆跑向石基路,腳下一滑,整個人堆萎在地上。
趙媽雙手摁著溜滑的石基路上,往前爬了幾步,沒站起來,乾脆跪在地上,傷心流淚,“俺這是怎麼啦?老了嗎,總是磕跟頭……”
小敏慌手慌腳躥下了月亮橋,撲到趙媽身邊,從後面抱著趙媽的腰往上拽,“趙媽,您快起來……”
江德州迎著趙媽走過來,蹲下身,把他的胳膊伸給趙媽,“您跑什麼呢?快起來,地上涼。”
海秉雲跺著腳,手裡的柺杖敲著屋門,瞪著急賴賴的眼珠子,他心疼趙媽,嘴裡反而罵罵咧咧:“越有事越添麻煩,小腳女人,歲數大了忘魂,摔第幾次了?活該,……不知道天冷路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