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秉雲吃完午飯沒有像往常一樣去睡覺,而是把自己打扮了一番,穿了一套嶄新右斜襟青色棉袍,棉袍的夾層續著一寸厚的羊絨毛,又輕爽又暖和,這是幾年前許老太太專門給他找裁縫量身定做的,他一直沒捨得穿,今天穿在身上,在鏡子前轉了兩圈,無論顏色、綢緞面子、棉布裡子,他都很滿意,心裡多了喜氣,臉上的褶皺也舒展開了,整個人渾身上下平添了不少精神。

拿起木梳子,梳理梳理幾根遮不住頭頂的白髮,扣上一定黑色綢子做的瓜皮帽,冒正鑲嵌著一枚藍色瑪瑙石配飾。

走出屋子,站在長廊裡,手下摁著柺杖,瞭望著許家寬寬大大的院子,耀眼的陽光灑在池塘裡,反射著水的亮、雪的亮,璀璨奪目;乾淨的長廊,乾淨的石基路,乾淨的月亮橋,一樹一草一木一橋,撥雲見日,明明朗朗。

海秉雲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微笑,沿著長廊向前走,他想從穿堂屋後門直接進入前堂,走到花壇前,往大院門口斜視了一眼,門簷下的鐵罩子燈閃著彌矇的光,在寒冷的空氣裡顫著,這燈從昨天夜裡一直亮著,白天也沒有關,不知浪費多少電?

海秉雲不是小氣鬼,不會因為燈的事情埋怨冥爺,他感嘆光陰似箭,冥爺剛來許家的時候還是中年,模樣算不上清秀,也不醜,家丁說如果冥爺換上女子衣服定會以假亂真,走在大街上,誰也看不出他是一個男子。

人過花甲已覺老,冥爺已經六十多歲了,丟三忘四的毛病眾目俱瞻,只有他自己欲蓋彌彰,自欺欺人。

門洞旁邊的耳房門開了,冥爺夾著肩膀,耷拉著眼角,雙手揣在襖袖裡,打著哈欠從房間裡走出來。

海秉雲站住腳,板著臉向冥爺吼了一聲:“直管家,好好聽著院門,今天孟家來人,只要來人報上趙莊孟家名號,咱們大敞開門迎客。”

海秉雲猛然一嗓子嚇得冥爺把揣著的手從襖袖裡抽了出來,戰戰兢兢站下腳步,低頭垂眸,唯唯諾諾:“是,是,舅老爺,趙媽與俺交代過,俺,俺聽您的。”

冥爺與海秉雲脾氣秉性格格不入,海秉雲不太喜歡與冥爺說話,一般也不會向冥爺發火。冥爺是尖酸刻薄之人,心裡只有自己,可是,他唯獨喜歡許連瑜。

許連瑜小的時候總喜歡鑽冥爺的耳房,纏著他講宮裡的故事,他很耐心地一遍一遍重複著那一些陳穀子亂芝麻、索然無味的故事,外人聽的耳朵都快長繭子了,幼小無知的連瑜笑得前仰後合、樂此不彼。

海秉雲踏過花壇前的石基路,往月亮橋北面的火房瞭了一眼,趙媽手裡抓著掃帚掃著火房門口的枯枝爛葉,陽光正好照在火房的窗戶上,玻璃窗上映著趙媽不胖不瘦的身影,今天她也換了一套新衣服,平常沒覺得她好看,今日一捯飭體面了不少。灰黑色的髽髻梳得整齊,插著銀簪子,墜飾隨著她的動作搖擺;臉上好像施了一層薄薄白粉,膚色比昨天白了許多。

海秉雲想向趙媽囑咐幾句,讓她放下掃帚,他還沒張口,她直起腰把掃帚杵在牆角,用拳頭敲著後腰,揚起汗津津的臉,額頭幾道皺紋清清楚楚。

趙媽看到了海秉雲,她坦然地笑了笑,她的笑裡總是帶著一抹悽慘,一個笨女人,一個可憐的女人,丈夫是抗聯的人她都不知道,她的男人是真英雄,古北口保家衛國之戰丟了命,撇下了年輕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子,幸虧他離開之前把妻兒送到了許家大院,母子二人才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

海秉雲想到趙媽的境遇眼眶溼潤,他慌亂地搖搖頭,把那一些愁腸搖走,向趙媽喚了一聲:“趙媽,你不要瞎忙活,燒壺開水送到堂屋,準備一盒好茶,孟家的人快到了,你可不能讓俺一個人唱獨角戲,不知孟家來的是誰?如果是志趣相投,那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如果卑鄙齷齪之人,話不投機半句多。”

“舅老爺,您說什麼呀,俺聽不懂您咬文嚼字,您讓俺燒壺水,俺聽明白了,俺這就去。”

“俺沒時間跟你解釋,去燒水吧,俺去堂屋等著,唉,如果廖師傅在家就不用你一個小腳女人裡裡外外忙碌了……”

海秉雲走進了堂屋,他剛剛坐下,門洞子裡傳來了冥爺尖聲吆喝:“趙媽,孟家來人了。”

一個帥氣的青年踏進了許家院子,他中高身材,面目清秀俊朗。黑亮偏分的短髮,一綹微卷的劉海遮住一面額頭,風流蘊藉;不濃不淡的劍眉下,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如一汪清泉星光熠熠;不高不矮的鼻樑,鼻頭如懸膽,透露著誠實醇厚;不薄不厚的唇角,像一隻小船,微微勾起一抹笑,增添了一份成熟與穩重。

他身穿嶄新的灰白色長袍,乾淨、利落、清新,內襯藍色襯衣,襯托著他潔白的膚色。長袍衣襟隨風搖曳,露出一條青色長褲,白色棉襪,一雙黑色皮鞋,油光錚亮。

他脖子上搭著一條藍色和白色格子的羊毛圍脖,圍脖一頭搭在後背上,一頭搭在胸前。

青年文質斌斌,全身上下漾溢著錦瑟年華,散發著冬天的暖意。

走在青年旁邊的是媒婆,她右手裡託著一個錫做的水菸袋,左胳膊肘上掛著一個小包裹。坑坑窪窪一張鞋拔子臉,濃妝豔抹,褶褶皺皺的眼皮蓋著一雙小眼睛,炭棒畫出的眉毛,像一對彎曲著脊背的黑蛇,翹首擺尾,一根鮮豔的抹額金箍著光禿禿的額頭,一個高高的鷹鉤鼻子,鼻骨如駝峰一樣凸起,透著一副兇相。

她上身一件斜襟花棉襖,蓋住兩條羅圈腿,一條花色棉褲,纏著褲腿,外罩著一條棉布裙,裙上滿是坐出來的折紋;一雙紅色繡花鞋包裹著一雙大於四寸的腳丫。這個女人是趙莊村的程四娘,專門為人牽媒拉線,或者兩家互相有意結為親家,請她從中做媒,看著是多此一舉,其實是延續了一個古老的風俗,天上無雲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婚。

海秉雲坐在堂屋沒有動,一雙精明的眼睛早已經穿過了玻璃窗戶,把院裡一老一少,一行一動、一抿一笑盡收眼底。

堂屋門口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海秉雲雙手分別捏起長袍兩側衣襟,往前一甩,長長的衣襟周正地垂在膝蓋以下,然後他把桌上端放的長煙杆攥在右手裡,送到嘴邊嘬了一口,煙鍋裡升起一股淡淡的菸草味,一縷縷雲煙在堂屋大廳裡瀰漫。

趙媽手裡提著熱水壺從堂屋後門踏進了前堂,她徑直走近八仙桌,沏了一壺茶,把茶水倒進茶碗裡,放在海秉雲面前一碗,其它的放在大廳兩邊的茶几上,做好這一切,她退著小腳走到屋門口,把臉轉向屋門口外面,雙手重疊扣在腹部,迎著孟家來人深深弓腰,與走在前面的媒婆打招呼:“程家四娘,您一向可好,快請進,舅老爺正在堂上等著您呢。”

海秉雲斜愣了堂屋門口一眼,危襟正坐沒有搭話。

“吆,你是俺趙莊的媳婦,好久不見,你好,你好,孟家老爺和二太太拜託俺跑一趟腿,瞅瞅,瞅瞅,這天氣不錯,日子也不錯,就是這路啊不好走。”程四娘眯縫著一雙小眼睛瞥著半空,把水菸袋的吸管塞進嘴裡含著,一隻手提著裙襬踏過了許家堂屋門檻,一抬頭,她滿眼驚愕,貪婪的眼珠子在屋裡四處遊走,像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花繚亂,屋裡陽光充足,擺設華貴,樑柱與隔斷牆都是厚實的紅木,紅木上刷著透亮的油漆,每扇窗戶都是彩色的玻璃,五彩斑斕的光撒滿屋裡每個角落,屋裡的傢俱玲瓏精緻,金碧輝煌。

許家的雕樑畫棟美輪美奐,讓程四娘忘記了與海秉雲打招呼。上座的海秉雲怒不可遏,想發火,他忍住了,只重重咳嗽了兩聲。

青年男子站在門檻外面向趙媽彎腰施禮,“您好。”雙手撩起長袍衣襬,跨過門檻,直奔上座坐著的海秉雲,“撲通”跪下去,雙手擎起抱在額頭,“上座可是許家舅老爺,孟家小輩給您老拜年了,祝您老人家歲歲安康。”

海秉雲對眼前的年輕人很滿意,不僅一表人才,還知書達理,他往前探著身子,伸出右手,大手掌心朝上做了一個起來的動作,“快請起,你可是孟家大公子孟粟?久聞大名不如一見,聽說你在青島長大,一直在青島唸書,是嗎?”

“回舅老爺的話,是的,年前俺就回到了趙莊,準備留在家裡不走了,幫著俺爹做生意。舅老爺,今日俺替俺二弟孟數送上訂婚的彩金,”孟粟說著站起身走近身後的程四娘,低低說:“程四娘,俺二孃讓您……”

程四娘腮幫子抽動了一下,好像剛剛夢醒,她扭扭捏捏走近海秉雲,把胳膊肘上挎著的小包袱放在八仙桌上,嘴裡唸唸有詞:“瞅瞅,俺差點忘了,這是孟家二太太讓俺帶過來的,海老爺您老瞧瞧吧,一對金耳環,一副金鈕釦,一個金制的脖鎖,孟家二太太夠大方吧,聽說是您海家的外孫女,孟家二太太說咱們不能寒酸了。”

“是嗎?孟家如此看得起俺海家,俺謝謝孟家二太太有心了。”海秉雲用眼角瞥斜瞥斜桌上的東西,瞪了站在門口的趙媽一眼,拔著鼻音說:“趙媽,程四娘跑了這麼遠的路,快快給她送上賞錢,然後,把丫頭喊過來,讓他們孟家人掌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