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趙媽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包,雙手遞給程四娘,“程四娘,您拿著,這是舅老爺賞的。”

“那怎麼可以,那怎麼可以?”程四娘一邊說著,一邊伸出了雞爪子般的手,一把從趙媽手裡奪過紅包,在手裡掂了掂,舉到耳朵聽了聽,聽到了兩塊大洋互相碰撞聲,她的嘴巴裂開了,“那,俺就不客氣了,俺揣著了。”

“您坐吧,丫頭待會就過來了,不能讓你們白跑一趟,回去也好與你們孟家二太太有個交代。”海秉雲咳咳嗓子,向程四娘白愣了一眼,這個老太婆一身香水味,讓他聞著噁心。

程四娘晃著身子,碾著一雙小腳,手裡舉著水菸袋,擠眉弄眼瞟著海秉雲,訕笑著:“正是,正是,俺出門之前二太太有交代,讓我們見敏丫頭一眼……還是您舅老爺老於世故,明白事理。”

海秉雲最討厭別人對他說一些阿諛逢迎的話,他尤其不待見能說會道的媒婆,他把手裡長煙杆狠狠拍在桌子上,“不要在俺眼前晃悠,晃得俺心煩意亂想罵人,旁邊有椅子,你們都坐吧。”

見海秉雲發火,程四娘連連後退,在來許家之前,她聽說許家舅老爺厲害,今兒一見果然如此,她把手裡水菸袋的吸管塞進了嘴裡,堵上了嘴巴。

孟粟退後一步,走到大廳旁邊的椅子前,雙手往前捋捋後衣襟,緩緩坐下,把右胳膊肘放在旁邊茶几角上,眼睛看著海秉雲,他心裡還有話要說,張張嘴巴一個字也沒有吐出口。

小敏低垂著頭踏進了堂屋,見過了海秉雲後,她側著身子退了一步,退到了趙媽身旁,低頭不語。

小敏身上還是穿著除夕夜的衣服,只是把一根長辮子梳成了兩根,兩根不粗不細的辮子柔順地搭在胸前,一雙黯淡傷神的眼睛盯著腳面子,皙白的膚色襯托著精緻的五官,宛如一個受委屈的、無依無助的小可憐。

見到小敏,孟粟陡然站起身來,他心裡突生憐憫,更有做賊心虛的顫慄,孟數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今年剛剛九歲,雙腿不能站立,生活不能自理,不知父親為什麼匆匆忙忙與海家結親?好端端的丫頭怎麼能給二弟做童養媳?這不是害人嗎?他不願意來許家,爹悄悄告訴他說,這都是假的,是為了顧慶坤的重託,保護顧家三丫頭平安長大。孟粟想起他爹的話,又把身體坐回了椅子裡。

程四娘嘴裡叼著水菸袋,從椅子上跳下來,踮著小腳,走近小敏,挑著眉梢,在小敏身前背後轉了幾圈,像是在集市上挑選小豬仔。

過了一會兒,程四娘走回了她的椅子旁邊,一跳腳,雙腿盤在椅子上,眼睛盯在煙鍋上,咕嚕咕嚕吸了幾口水煙,吧嗒吧嗒嘴巴,清清嗓子,貧嘴薄舌:“丫頭個子不矮,模樣不差,聽說過了年十四虛歲了,在咱們這個城不城、鄉不鄉的地方,沒有周歲虛歲這一說,這親事就這麼定下來吧,俺替孟家二奶奶做主,終歸是她把這事全權交於俺處理,俺替她相中了這個丫頭,這是丫頭的福氣,更是緣分。”程四娘剛才受了海秉雲的呵斥,心裡有氣,她想扳回一局,抬出孟家二太太撐腰,她也不想得罪海秉雲,畢竟丫頭是他老人家的外甥女,決定權在他的手裡握著,不能因小失大,更不能把這門親事砸在她的情緒裡,她趕緊追了一句,“那邊孟老爺說,選個好日子,讓丫頭住進孟府,這事兒越快越好。海老爺,您選日子還是讓孟家選日子呢?”

“丫頭的八字你們都找人算過了,不是嗎?過門這件事是大事,俺還要與孩子爹孃商量商量。”

“怎麼?!您老還做不了主嗎?您海姥爺赫赫有名,沙河街上人提起您的名號聞風喪膽。”程四娘又來了精神,言辭鑿鑿,口沫橫飛。

海秉雲沒有聽見程四娘說什麼,他低頭不語,他心裡不捨得,不捨得敏丫頭到別人家做童養媳,他怕丫頭被欺負。可,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敏丫頭回青峰鎮也不安全,住在許家更不安全,許洪黎心狠手辣,詭計多端,她已經盯上了丫頭,如果丫頭繼續留在許家,以許洪黎桀黠擅恣的性格絕不會放過丫頭。

孟正望是日本人任命的商會會長,丫頭做他家兒媳婦,許洪黎想出么蛾子還要掂量掂量。

孟粟看了海秉雲一眼,老人手裡攥著的煙桿在抖動,煙鍋裡升起一縷縷淡淡的煙,遮住了老人的臉,穿過薄薄的煙霧,他看到老人一臉愁雲慘霧。他轉身端起茶几上茶碗,把臉轉向程四娘,平靜地說:“程四娘,您路上說許家院子遠近有名,您跟著許家趙媽去看看吧,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呀,下次您也許沒機會再踏進許家院子,您看過了,回去與俺二孃炫耀一下。”

孟粟的話海秉雲聽到了,他托起煙桿在嘴裡嘬了兩口,他的眼珠子穿過煙霧,在孟粟臉上打量了幾眼,這個青年是想攆媒婆離開堂屋,他單獨有話要說。

海秉雲把翡翠菸嘴從嘴裡慢騰騰抽出來,擺出一副傲然睥睨之相,唸叨著:“趙媽,你帶著程四娘去院子轉轉吧,你們好歹是一個莊子上的人,多多少少有話說,俺不想與望風撲影的女人計較,更討厭鼓唇弄舌。”

“您……俺……”程四娘一雙小腳出溜跳到了屋子中間,事情已經說到了這份上,她不想看海秉雲一副盛氣凌人的面孔,她哪兒受過這氣?無論走到哪家,別人都把她當做客上賓,而許家舅老爺反而不給她好臉色,像廟裡的神像,一副莊嚴肅穆之相,時刻準備別人給他下跪,她可不想下跪,即使她膝下無黃金,也要看看面對的是誰。

程四娘年輕時候嫁給了一個漁夫,這個漁夫不簡單,不僅家裡養船,還有兩房媳婦,她是漁夫的姨太太,她講話嬌聲嬌氣,卻沒長一副嬌貴面相,不知她用什麼手段俘虜了一個家裡有船、有妻兒的男人,那個男人好像很喜歡她,扔下大房與她在一起十多年,她生過一個兒子,她的兒子沒有活過三歲生病死了,又過了幾年漁夫死了,大房也死了,家產都落入了大房兒子們的手裡,程四娘被趕出了家門,幸虧她早有提防,身上有一些積蓄,她用這一些錢買了一處小院子,從此以後她專門為人牽線搭橋,賺取小費。

趙媽知道海秉雲不待見程四娘,她急忙打圓場,“程四娘,咱們走吧?去看看許家高牆大院,有山有水有花……”

程四娘很會來事,無論她心裡多麼不痛快,她照樣含垢忍辱,嫣然一笑,端著水菸袋,扭著肥大的腰身向海秉雲行萬福禮,“舅老爺,俺們不陪您說話了,俺去許家院子飽飽眼福。”

“去吧,去吧。”海秉雲不耐煩地往屋門口外面擺擺手。

趙媽和程四娘一前一後從小敏身邊走過,向前一步跨過了門檻,沿著院裡石基路往北走下去,看著兩個女人離去的背影,海秉雲把手裡的煙桿放在了桌子上,端起茶盤裡一碗水,向孟粟面前舉了舉,溫和地笑了笑:“孟大少爺,你喝茶。”

孟粟低頭瞄瞄手裡的茶水,輕輕放在茶几上,大手揪著衣襟站了起來,向前走了一步,又回頭看看小敏。

“孟大少爺,有話你直說無妨,敏丫頭不是外人。”海秉雲把茶碗放回了桌子上,用慈愛的目光盯著孟粟的臉,“孟大少爺,如果俺沒猜錯,你是想告訴俺你和閔文智是同學,是嗎?”

孟粟清澈的眼睛裡冒出兩束誠實的光,雙手抱拳,往前一推,“舅老爺,您真是神人,您一下猜到俺想要說什麼,俺還有一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唉,俺知道你想說,想說你弟弟的事情,顧家兩口子與我們說了這件事,我們還沒有與丫頭說,不知怎麼開口。”

小敏聽到兩人說她,她心裡害怕,頓時覺得臉上火燒火燎,雙手不由自主互相纏在一起揉搓著。

海秉雲摁著柺杖從座椅上站起身來,慢慢走到孟粟身邊,面目嚴肅,“你爹的意思,我家丫頭暫時用你弟媳的名義住在你孟家,丫頭以後想離開,你們孟家定然會給她自由,如果你爹、你二孃信守承諾,俺們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俺爹也是讓俺回稟舅老爺,俺孟家言必出,行必果,請舅老爺和丫頭放心。”孟粟回頭看了一眼小敏,憂憂地說:“只是,自從俺二弟出事,俺二孃脾氣不太好,敏丫頭以後到我們孟家吃苦受累了。”

大廳中央銅爐子裡的火把堂屋烤得熱乎乎的,玻璃窗戶上蒙了一層白白的霧氣,冷風拂過,融化一滴滴水珠。小敏臉上滲出一溜溜汗珠子,她聽懂了孟粟與舅老爺的話,爹沒有騙她,她的身份還是一個丫鬟,只是她伺候的人從許家舅老爺變成了孟家二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