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忍(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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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長廊裡傳來了稀碎的腳步聲,一會兒停在了門口外面,海秉雲把臉轉向窗外,模模糊糊的視線裡出現兩個女孩的身影,前面一個是敏丫頭,後面一個很眼熟……小春兒?!小春兒在許家一年多,她的舉止形態海秉雲很熟悉,他猛地從床上跳到了地上,手裡的柺杖狠狠在地上戳了幾下,牙床咬得咯吱咯吱響,佝僂的身體不停地顫抖,深陷的眼窩裡冒出兩束可怕的光,像要吃人。
海秉雲激烈的動作嚇了雪蓮一跳,她以為她的罵聲被老人聽到了,她的身體往後一趔趄,坐在了地上,瞪大了張皇的眼珠子。
小敏弓腰哈背站在屋門口外面,翼翼小心地念叨了一句:“舅老爺,您在屋裡嗎?春兒丫頭來了,老太太說,讓她到您屋暖和暖和。”
海秉雲低頭不語,他把小敏的話在腦子裡過了過篩子,幡然醒悟,敏丫頭怕他見了春丫頭髮脾氣,提前告知他說是老太太讓她帶著春丫頭找他。
“敏丫頭,……你說你身後是誰?是春兒丫頭,俺說呢,怎麼看著那麼面熟,好,好,快進來吧。”海秉雲說著雙腳往後移動了兩步,身體挨著床沿重新坐下,不疾不徐地拖著長音:“俺年紀大了,走不動了,不可能給你們去開門,自己進來吧。”
小敏推開門走進了屋子,她把身體往屋門旁邊閃了閃,給小春兒讓出一條路,朦朦朧朧的燈光照在小春兒一張哆嗦的、紫茄子般的臉上,她一雙滴溜溜轉的眼珠子盯著腳底下,縮著肩膀,雙手抱在一起揉搓著,她心裡害怕海秉雲,能不怕嗎?那年她和她爹做了一個扣,把敏丫頭賣掉後,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了許家。敏丫頭失蹤,許家的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到處尋找,到處貼懸賞佈告,她照舊有說有笑穿梭在許家大院裡,沒過幾天,舅老爺不知從哪兒得到訊息,知道了是她坑害了敏丫頭,老人勃然大怒,不依不饒,如果不是趙媽和許老太太勸說他手下留情,以舅老爺的脾氣秉性定會把她扔進彌河喂王八。
這兩年小春兒跟著她不務正業的父親學會了惡叉白賴,更會磨盤兩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個道理小春兒懂,她“噗咚”跪了下去,跪著走到了海秉雲床前,淚如泉湧,巧舌如簧:“舅老爺,俺罪該萬死不可饒恕,做了那麼多錯事,望您老人家可憐自小沒人疼沒人愛的小春兒……舅老爺,俺知道錯了,請您給俺一個機會,留俺在許家做丫鬟。”
“噢,春兒呀,快起來,咱們在一個院子裡生活了一年多,或多或少還有點親情,再說敏丫頭好好的活著回來了,過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唉,聽說你離開許家後與你爹到處流浪,三飢一飽,天寒地凍的,怪可憐的,以後你餓了就告訴俺,許家雖然不再像以前每天山珍海味,也不缺你一口吃的,來來,俺抽屜裡有一包花生酥,敏丫頭,你開啟抽屜給春兒拿幾塊,讓她先墊墊肚子,然後你去火房給她盛一碗餃子湯,如果有餃子再拿上幾個餃子。”海秉雲雙手在柺杖勾首上拍了幾下,“春兒呀,桌子旁邊有把椅子,你坐吧,不要跪著,地上涼。”老人隻字不提讓小春兒回到許家的事情。
小春兒哪兒敢在海秉雲眼前坐下,她依舊跪著哭哭啼啼,“謝謝舅老爺原諒俺,以後俺把敏丫頭當做親妹妹……”
站在門口旁邊的小敏冷笑了一聲,想奚落小春兒幾句,想了想,不能在這個時候添亂,她什麼也沒說,她提提褲腿蹲下身,擼擼袖子準備幫雪蓮搗鼓搗鼓火盆。
海秉雲向小敏擺擺手,把頭轉向蹲在地上的雪蓮,吞嚥一下口水說:“雪蓮呀,你把炭盆端去許家祠堂,你回到許家好幾天了,還沒有給你的祖先上炷香,是不是呀?……那屋冷,這盆炭至少有點熱乎氣,去吧。”
雪蓮巴不得快快離開這間烏煙瘴氣的屋子,她爬起身,雙手端著火盆往屋門口走,頭也不抬地說:“好,舅老爺您忙,俺這就去,去祠堂上柱香。”
小敏趕緊幫雪蓮敞開門,垂下頭低聲囑咐:“孫小姐,路滑,您慢點。”
海秉雲突然想起了什麼,忙不迭地朝著雪蓮的背影喊了一嗓子:“雪蓮呀,記著舅老爺的話,如果有生人闖進祠堂,你躲到香案下面不要出聲,他們走了,你再出來。”
許家院子門外,寒風捲著枯黃的樹葉在巷子裡呼嘯,掃起牆角的雪在半空飛揚,刮碎了牆頭上吊著的冰凌,摔在地上、人們的臉上,如同針扎一般疼痛。冷,凍僵了手腳,寸步難行;恐慌,凝固了血液,瑟瑟發抖,“長官,俺們沒帶良民證呀,只是走出家門看看,看看……”膽大的瞄瞄許家門口的方向,繼續結結巴巴哀求:“長官,俺們是聽到許家門口打架,這大年下,想瞧瞧熱鬧,好奇心驅使大家走出了家門,嗨,是他們許家鬧事,俺們是無辜的。”
警察的臉冷如冰霜,“沒帶良民證的去日本憲兵隊走一趟。”
聽說去日本憲兵隊,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更嚇壞了,沙河街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只要進了日本憲兵隊就別想回來了。為了保命,他們顧不得地上有雪,還是有泥,一個個哭哭啼啼爬向許老太太,“砰砰砰”頭磕在地上,嘴裡嚼著淚水:“老太太,您說句話呀,咱們可都是多年的鄰居,俺們家裡還有老的少的……大傢伙求您了,請您把今天的事兒與警察說說,讓他們放俺們回家。”
看著腳下跪著的相鄰,許老太太心生可憐,她連連後退,踮起腳尖往巷子口看了看,想當年這一些警察,在沙河街上遇到許家的人低頭哈腰,見了乘轎子的她,遠遠地站住鞠躬行禮,溜鬚拍馬,把擋住轎子的行人趕走。
今天他們似乎沒看到她的存在,一個個趾高氣揚,眼睛裡只有他們的主子日本人。
無論怎樣,今天的事情真真切切是許家引起來的,許老太太不可能看著大家遭難,她往前走了一步,弓下背,向跪著的鄰居伸出雙手,做了一個起來的動作,說:“大家都起來吧,俺許家絕不會袖手旁觀,更不會垢誶謠諑,一人做事一人當。”
老人站直身體,把手拂過自己的臉頰,往耳後抿了抿散發,清了清嗓子,眼睛注視著巷子口的警察說:“長官,希望您不要為難街坊鄰居,一切都是因為俺許家引起來的,今天俺許家進了小偷,被俺管家抓住了。”
人群后面傳來一個不屑一顧的聲音:“是嗎?這是誰呀,又裝巫婆又裝鬼,兩面裝好人。”
許老太太強忍住心裡的惱怒,勾勾唇角,“洪黎,是你嗎?白天你怎麼不過來啊?瞧瞧,這黑燈瞎火的,路不好走啊。”
許洪黎裝聾沒聽到老人的話,她的臉轉向身旁的日本男人,抬起一條胳膊肘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嬌滴滴地說:“井上君,前面大門就是俺許家,喔,俺忘記了,上次俺帶您來過,因為有事沒進門,今天您有興趣嗎,進屋坐坐,可以嗎?”
日本男人背過手掌拍拍許洪黎的胳膊,點點頭,“嗯,好。”
牆角的毒蠍子聽到了許洪黎的聲音,睜開了一隻眼,他認出了眼前的女人,是日本人身邊的紅人,他心生喜悅,抖動著手扶著牆想站起來,全身像篩糠,“噗通”摔了一個嘴啃泥,他雙手摁著地面往前爬了幾步,髒兮兮的爪子撲向許洪黎的腿,嘴裡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閔家……三少奶奶……”
許洪黎正撇著血紅的嘴唇賣弄風騷,沒注意腳下竄出一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東西,嚇得她驚叫了一聲,跳起雙腳,疾速掙脫了那雙爪子,藏到了井上的身後。
身旁的兩個鬼子兵眼疾手快,舉起手裡的刺刀向毒蠍子扎過去,只聽”咔嚓咔嚓”兩把寒光閃閃的刺刀穿透了毒蠍子骨瘦如柴的身體,毒蠍子沒來得及吭一聲,一命歸西。兩個鬼子覺得還不夠刺激,他們合夥挑起毒蠍子的屍體,在半空揮舞,一流流血水順著刀尖“嘩嘩”而落,落到了鬼子擎著的手上,胳膊上,頭盔上,從頭盔上滑到了臉上,落到了他們的嘴巴上,染紅了他們的牙齒,他們呲著血紅的獠牙狂笑不止。
毛骨悚然的笑聲在巷子裡迴盪,在許老太太耳邊盤旋,看著鬼子猙獰的、得意的表情,老人全身哆嗦。
跪在地上的鄰居抱頭大哭,血水淋在他們的身上,落在雪地上,像下了一場血雨。
他們多少人曾經詛咒過毒蠍子,盼他快死,也想過他的死法,凍死,磕死,餓死,被車碾死,卻沒想到他死得這麼慘。
廖師傅舉著馬蹄燈的手垂了下來,他的牙咬的咯咯響,他的拳頭攥出了青筋,如果不是為了身前許老太太的安全,不是為了許家大院的人,他定會衝過去,衝過去又能做什麼呢?為了毒蠍子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