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敲著窗欞飛落,貼在窗玻璃上,變成了冰凌花;落在屋頂上、廊簷上、門樓子上……像給許家院子掛了一張大大的、潔白的螢幕布,掩蓋不了天的黑。

小敏側著身子躺在床上,臉枕著雙手,眯縫著眼睛盯著院裡的雪、灰暗的天。坊子礦區的一幕幕湧動在她的淚水裡,映在她的腦海裡。

母親過世後,為了生計,天不亮父親空著肚子去煤礦下井,天黑才下工,下工後他不再去與工友喝酒,不再去侃大山吹牛皮,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踩著泥濘的灌滿煤漿的小路往家趕,站在家門口臺階上,隔著支離破碎的兩扇木門,他看到女兒蹲在灶臺下,一會兒拉拉風箱,一會兒趴著小身子、鼓著腮幫子,往灶口裡續著劈柴,學著大人的樣子吐出一口氣,然後撲通坐在地上的樹墩子上,從鍋底竄出來的火苗照在她的小臉上,小臉上掛著一綹綹鍋底灰,一溜溜汗水。女兒坐著的小身影沒有旁邊的風箱高,他流淚了。

飯桌上,小敏把竹篦子上的餅子送到父親的手裡,她捧著一碗玉米粥埋頭喝著,薄薄的玉米粥只比水多了一點玉米碴子,那點渣子靜靜地沉在碗底。

母親活著時囑咐她說:要把乾糧留給你的父親,他每天要下井背煤,乾重力活,不能只喝稀飯,那樣會沒有體力。

父親一手端著粥,一手抓著餅子,看著對面坐著的女兒,可憐的孩子剛剛五歲,懂事的讓人心疼。父親把餅子掰成兩塊,一塊送到她的碗邊,餅子順著碗邊滑進粥裡,用筷子夾起沾著稀粥的餅子塞進嘴裡,她的唇角留下一圈餅渣子……父親用手指在她的嘴巴上抹一把,再送進他自己的嘴裡,哈哈大笑……那個鏡頭她永遠忘不掉,父親笑得很開心。

沒有了母親,沒有了喬丹霞,沒有人再給她零食吃,她每天揹著竹筐去火車道撿煤渣,跟著村子大點孩子跑出五六里路,把撿來的煤渣賣給村上的地主,換回半碗玉米粒或者一捧高粱面。

每次去火車道下面撿煤渣,她都會留意火車道上丟棄的包裝盒或者鐵盒子,那是乘客從火車上扔下來的,小心翼翼捏著包裝紙盒的底,在烏黑的小手掌心裡抖一抖,很幸運,抖出一些乾麵包渣,送到嘴裡,慢慢嚼著,很香;高興的時候還能撿到半鐵盒的德國午餐肉,她聞一聞,不捨得吃,拿回家,那一些東西是家裡飯桌上最美的食物……小敏無論多麼不高興,她心裡照舊愛著她的父親。

張燈的時候,雪小了,廖師傅一個人在火房裡忙活,他從鹹菜缸裡拎出幾綹去年醃製的長豆角,放在一個水盆裡,盆裡的水都是冰碴子,他用大手掌在水盆裡攪合了一下,嘴裡埋怨著:“這盆水拿進屋半天了,怎麼還不化冰呢?哎,這天氣真冷。”

“廖師傅,你又無米下鍋了吧?”海秉雲拄著柺杖站在火房門檻外面,往屋裡抻著脖子,盯著廖師傅愁眉苦臉的樣子,說:“是俺為難你啦。”

廖師傅慌忙從水盆裡抽出手,在眼前晃著,“沒,沒,顧大哥來俺也高興,俺也想做桌拿手菜,你們爺倆喝幾盅,只可惜,沒有幾樣菜。”

海秉雲向廖師傅招招手,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嗯,俺曉得,俺來找你是有個好主意,咱們砸開池塘的冰,抓條魚吧,守著這麼大的魚塘,咱們為什麼勒著褲腰帶呢?”

廖師傅為難了,他用溼漉漉的手撓著後腦勺,吞吞吐吐:“這?!可是,這麼多年,老太太不讓動許家池塘裡的魚……”

“今兒俺允許了。”許老太太的話從桂花樹旁傳來,嚇了海秉雲和廖師傅一跳。

廖師傅趕緊把雙手垂下來,深深弓著腰,“老太太,您,您怎麼來火房了啦?有什麼事兒您在院子裡喊一聲,俺就聽到了。”

“趙媽陪著顧家兩口子在堂屋說孩子們的婚事,俺一個外人不便插嘴,俺就沒進去。廖師傅,你把窗臺上的紙燈籠給俺,俺去祠堂看看。”許老太太雙手揣在懷裡的暖籠裡,向海秉雲唸了一嗓子:“哥,您想出屋子喊一聲敏丫頭,丫頭不在您喊一聲雪蓮也可以。這天冷路滑,還下著雪,您可要悠著點。”

海秉雲瞪了他老妹一眼,嘴裡嘟囔著:“俺哪敢支使你許家孫小姐,哼,你燒香有用嗎?能改變什麼?有些人、有些事不是祖先能左右的,你也是順耳之年,應該聽的進逆耳之言,俺一個外姓人不想摻乎你們許家的事情,你是許家的掌舵人,你手裡有一顆小樹苗,你想讓她往歪里長,就由她隨心所欲……”

“哥……”許老太太一聲哥帶下兩行淚,“俺真的老了,不想多管閒事,俺的孩子們一個個離開了家,俺這心呀每天吊著,哪有心思再去修理樹枝。”

廖師傅聽明白了,眼前的兄妹倆是在說雪蓮的事情,他一個下人也不便插嘴,他心裡對雪蓮的遭遇很是同情,但,每次看到那個孩子的笑,感覺特別彆扭,他甚至有時候懷疑雪蓮在與大家演戲。

“老太太,俺,俺給您拿燈籠……”廖師傅站直身體轉向後窗,從窗沿上抓下一個疊放的紙燈籠,他抓著紙燈籠走出火房,走近不遠處的池塘,把手裡的紙燈籠撐開,抖抖上面的灰塵,他的眼睛有意無意瞄向西邊的長廊,長廊通著堂屋和門洞子,門簷上的燈亮著,燈影裡沒有冥爺忸怩的身影,前堂裡的燈光竄出了窗戶,照在石基路上,扯著飄忽忽的雪在地面上跳躍。

堂屋牆角有一個細瘦的身影,揣著雙手,佝僂著脖子,看那個模糊不清的背影不像是冥爺,冥爺個子比她高。風捲起屋簷上雪拂過她的頭,她擎起手捋捋頭髮,把後背的長辮子撩到胸前,那不是雪蓮嗎?她鬼鬼祟祟在那兒做什麼?廖師傅的手哆嗦了一下,他忘記了背後還有許老太太和舅老爺,朝著雪蓮背影大喊了一聲:“孫小姐,孫小姐,來火房幫俺燒火好嗎?”

雪蓮一愣,從牆角鑽出身子朝火房方向瞄了一眼,她看到了舅老爺和許老太太,她眼珠子一轉,爽快地應答,“好,好,廖師傅,俺馬上來。”

廖師傅折回身,挨著舅老爺身邊竄進火房,走到灶臺前彎下腰,從灶口抽出一根燃燒的麥秸,又伸手從風箱上摸到一截蠟燭,點燃蠟燭放進了紙燈籠裡。

許老太太從廖師傅手裡接過紙燈籠,提著它往前走了幾步,準備繞過火房的後山牆,她又想起了什麼,沒有回頭,聲音很大:“廖師傅,明天你送俺去坊茨小鎮看看,家裡的事情交給趙媽她們,雪蓮是許家孫小姐,一般不要支使她做事兒。”

許老太太這句話也是說給雪蓮聽的,這個時候雪蓮已經穿過了月亮橋,站在橋這邊,她很有禮數地、遠遠地向許老太太的背影彎彎腰,聲音清脆:“祖母,您不要這麼說,在來許家之前,俺什麼樣的苦沒吃過?什麼髒活累活俺沒做過?您放心,做飯洗衣拖地、擦皮鞋,俺樣樣都會,俺也不想當什麼小姐,只要,只要大家不把俺當外人就可以。”

頃刻間,在場的人悄然無聲,只有火房灶口裡傳出劈柴燒裂的聲音,院裡雪花窸窸窣窣飄落聲。

半天,舅老爺從柺杖上擎起一隻手,捂著嘴巴咳嗽了兩聲打破了窘況,“廖師傅,你讓咱們孫小姐看著鍋灶的火,你去池塘抓幾條魚吧,今天嚐嚐你醋溜魚片的手藝,不過,冰太厚,注意保暖,穿上雨靴。”

“唉,這個光景下,許家沒有小姐,沒有少爺,咱們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就是一家人。”許老太太一邊念念叨叨,一邊舉著燈籠沿著去後院的石基路往前走著。雪蓮的話在她耳邊縈繞,她明白雪蓮的話是存心說給她聽的,她能回答什麼呢?嘴裡只有幾句重複來重複去的話,她說的走心,別人聽不聽是另一碼子事兒,驢子不喝水摁不下頭,勉強不得。

昨天雪蓮讓趙媽傳話說,她要一個人住一個院子,她看好了婉婷的院子,許老太太沒有同意。

這個丫頭隨了誰?怎麼不隨她的母親晴盈呢?晴盈在十一歲時被她三叔賣給了許家做丫鬟,許老太太可憐她年幼失去父母,留在身邊當支使,丫頭不僅能吃苦,還能幹,心底無私,記得別人的好,唉,只可惜……許老太太搖搖頭,她想把那些不愉快的東西搖走,搖下一聲重重的嘆息。

一陣風吹來,老人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抬頭看看天,鉛色的烏雲密佈,大片大片的雪花烏泱泱而來,落在她的臉上,落在她的身上,落在手裡的紙燈籠上,最先落在燈籠上的一層雪化了,變成了水,一滴滴順著燈籠上圓鼓鼓的竹子骨架滑落。

拐過腳下的岔路口,只要沿著另一條鵝卵石路往前走,高高的三間祠堂坐北朝南立在路中央,風颳著兩扇沉重的屋門,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飄在許老太太耳邊,她腳步遲疑,把邁出去的一隻腳收了回來,探著身子往前看看,祠堂供桌上的蠟燭已經滅了,滅了多久?也許昨天就滅了。

回許家大院前,她本想把祠堂的香燭燒起來,不讓它滅,燒到正月十五,計劃沒有變化快,近段時間發生的一件件、一樁樁的事兒讓她心勞意攘、焦頭爛額、束手無策,不能面面俱圓。

祠堂火山牆後面是後院小門口,門口外面的榆樹在風裡、雪裡搖曳,猝然,一個身影在高高的院牆上一閃,許老太太一驚一乍,以為這幾天太勞神出現了幻覺,她搖搖頭,瞪大眼睛看過去,榆樹上的亂枝在牆頭嘩啦啦掃著,滾下一簇簇雪片,墜落在院子裡的假山石上,順著凹凸不平的石縫滾到了草坪上,一切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