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內憂外患(第1/4頁)
章節報錯
昨天的雪鋪滿了大路小徑,白皚皚一片,給夜色增加了許多明亮;風扯著地上的雪漫天飛舞,掠過了山頭和樹梢,在半空打著旋兒、吹著口哨,悠閒自得;渺若煙雲的雪霾在冷與風之間巧妙地周旋,尋覓著清澈澈的月光,給天地之間鋪上了一床冰做的棉被;不遠不近的村莊點綴著顆顆金星,一閃一閃,那是燈光。
八里莊南邊村口的街道上傳來窸窸窣窣、咔嚓咔嚓的腳步聲。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年紀,頭戴棉帽子,走起路來鏗鏘有力,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走在老人後面的是一個少年郎,腳步輕盈,身上披著潔白的斗篷,長長的衣襟隨風飄飄灑灑,露出內襯的長袍,腰上繫著一根紅色布帶,在中間打了一個結,垂下兩根一長一短的穗頭。
村口左側有一個高高的草垛子,草垛子上蓋著一層厚厚的雪,右側是一個山坡,一處小屋孤零零矗立在山坡上,像是村子的碾房。一根根玉米秸子從村口哩哩啦啦到了碾房門口,被風捲著,飄到了牆根下,牆裡傳來幾聲狗吠,那麼暴躁,那麼瘋狂,似乎是陌生人闖進了它的領地。
一個女人的嘮叨被風送到了耳邊,聲若蚊蠅:“別叫了,小心鬼子進了村子扒了你的皮,還有那一些狼心狗肺的混星子,唉,這是什麼世道呀,在外面膽小如鼠,在家裡稱王稱霸……”
少年猛地收住了腳步,那個女人的聲音有點耳熟,少頃,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下山之前,母親還在屋裡收拾父親的衣服,不可能是母親不聲不響跟著他們下了山。但,女人嘴裡的話有意思,好像是故意說給他們聽的,俯下身體,眼睛在地面上仔細觀察,雪地上落著幾串雜亂的腳印,東拉西扯進了村子。
看到那一些深深淺淺的腳印,少年站直身體,邁開腳步迅速追上老人的背影,低聲說:“巴爺,那個女人告訴咱們,莊子裡有混星子。”
“噢,你小子很聰明,一點也不笨,隨你的母親,哈哈哈,雪地上的腳印俺已經看到了。”老人沒有停下腳步,低低說:“咱們不能額外肇事,暫時放他們一馬,先找到黛府,你二叔說,他在黛府等俺老巴。”
“這個時辰,街上沒有一個人影,踏進村子之前,滿村子像落著星星,很亮堂,這一會兒,燈光沒了,只剩下了狗叫,還有嬰兒哭,去哪兒打聽黛府?還不如回去問問那個女人,也許她知道。”
“她,她不知道。”老人覺得失言,連忙補充:“在碾房歇腳的幾乎都是外地逃荒的,或者過路的,八里莊方圓八里多路,她怎麼會知道哪家是黛府呢?”
眼前的老人是巴爺,他身後的少年是戚世軍。
霸王墓一戰之後,巴爺把戚老大他們送上了青峰山,和大家夥兒給戚老太太辦了喪事,然後與鬼油毛審問麻子臉。
麻子臉很狡猾,他說他被日本人威逼,迫不得已幫助日本父女逃脫,他以死無對證,把一切罪過推得一乾二淨。鬼油毛與戚老大商量怎麼處理麻子臉,戚老大決定留麻子臉一條命,放他下山。
巴爺知道麻子臉不除後患無窮,麻子臉不僅認識敏丫頭,也知道劉大仁他們的底細,他怕劉大仁有危險,更怕敏丫頭出意外,所以,他悄悄跟蹤了被放下山的麻子臉,半路上送這個叛徒上了西天。
自從戚老太太被日本人殺害,戚老大無心幹正事,每天沉浸在痛苦之中,常常拉著鬼油毛在屋裡推杯換盞,不醉不休。
在酒桌前,鬼油毛把巴爺處死麻子臉的事情與戚老大講了一遍,嚇得戚老大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張大了嘴巴,一雙大腳拽著身體往後仰,倒退了好幾步。
鬼油毛慌忙跑到戚老大身後,把椅子挪到戚老大的屁股下面,
擔心地問:“大哥,您,您怎麼啦?”
半天戚老大嘴裡沒有吐出一個字,他以為巴爺做的一切都是聽命於姚訾順,以後兄弟們的命這不是都握在別人手裡嗎?什麼時候丟了命都不知道,他真心有點害怕。
看著戚老大鬱鬱寡歡,垂頭喪氣,鬼油毛多聰明呀,他一下猜出了戚老大的顧慮,又不能直接說出口,他裝作沒心沒肺的表情,嘻嘻一笑,瀟灑地抿抿額頭上的散發,一屁股蹲坐在戚老大對面的椅子上,抱著一條腿,雙手重疊放在膝蓋上,下巴頦擱在手背上,一副吊兒郎當的表情,不緊不慢地說:“巴爺不殺他,俺也會殺了他。”
戚老大攢眉蹙額,腦袋一片空白,他沒聽到鬼油毛說什麼,抓起桌上的酒壺和酒碗,自斟自酌。
鬼油毛把蹲在椅子上的腿出溜到桌子底下,一抬手,從戚老大手裡奪下酒壺,抓起面前的酒碗,一邊給自己倒酒,一邊提高了音量:“大哥,您是怎麼啦?說句話呀,您是怪巴爺?還是想抱怨俺?巴爺為人厚道,不是心硬如鐵之人,殺麻子臉俺沒有阻止,因為俺覺得巴爺做得對。麻子臉跟在俺身邊十幾年,論感情,俺們之間感情不比任何人差,他的脾氣秉性俺最瞭解,尋花問柳、坑蒙拐騙、嗜賭如命,五毒俱全,您放他下山,早晚有一天他會出么蛾子,所以,俺多次想殺了他,沒忍心下手……”
“不,俺不是這個意思……”戚老大垂著頭,大手舉過頭頂無力地擺動,“咱們上了青峰山,不知是對是錯?一切都要聽他人指揮,手裡沒有一點實權。”
“大哥,咱們以前是一盤撒沙,現在不一樣了,加入了抗日遊擊隊,走到哪兒,受到鄉民擁戴,兄弟們臉上有光,俺們不後悔,話又說回來了,俺們永遠跟著大哥走,無論大哥去哪兒,俺都緊緊跟隨。”
鬼油毛話音未落,梅三姑撩開門簾從外面踏了進來,一股濃濃的酒味迎面而來,嗆得她打了幾個噴嚏。
聽到梅三姑的聲音,鬼油毛連忙從椅子上跳起身來,他可以與戚老大平起平坐,但,對梅三姑有幾分敬畏,梅三姑雖是女流之輩,身手不凡,知書明理,並且寬以待人,愛惜兄弟勝似老母,哪個兄弟沒穿過梅三姑縫製的衣褂?哪個兄弟沒有穿過梅三姑縫製的靴子?
梅三姑腳步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看著眼前屋子裡一片狼藉,她真想發火。
這間屋子本是一間大隊部,也是青峰山上最敞亮的屋子,姚訾順把它騰出來送給他們夫妻居住。
進門右側有一個鍋灶,鍋灶後面有一堵牆,牆中間有一個燈窯,一盞煤油燈放在燈窯裡,到了夜晚,點著煤油燈,燈光會把整個屋子照亮。這個時候是白天,陽光穿過了窗戶投在屋裡,照得一切鋥光瓦亮,南牆根窗戶下有個大火炕,炕下面有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桌面是一塊破門板,四條腿是四根木樁子。
桌子上有兩盤下酒菜,一盤是蘿蔔鹹菜,一盤是煮花生米,一壺酒,兩個吃飯的碗做酒碗。
酒水在桌子上四溢,滴滴答答順著凹凸不平的桌子角流淌到了地上,踩在戚老大和鬼油毛的腳下。
戚老大雙手抱著頭,胳膊肘拄著桌子,用力過大,桌面有點傾斜,前面的兩條腿翹了起來,花生米在桌子上“稀里嘩啦”滾著。
梅三姑走近桌子,把翹起來的一頭摁下去,而後繞到戚老大的身後,雙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心顫抖了一下,眼前這個萎靡不振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曾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自從婆婆死了後,他經常用酒澆愁,他心裡有苦,有淚,有後悔。就幾天時間,他消瘦了好多,四方臉變成了細長臉,雙頰塌陷,顴骨高聳,一雙大眼睛黯然神傷。
丈夫為人淳樸敦厚,沒有派頭,沒有多大脾氣,不會吹鬍子瞪眼,做事敬終慎始,明面上他是老大,其實他還不如她主事,遇事兒首先找她商量,或者與老三商量。丈夫不怕磨難,更不怕吃苦,從天津衛逃到威縣地界,住在霸王墓,他讓兄弟們學著開墾山地,自己種糧食,所有的事情親自動手,親力親為,兄弟們都尊重他,死心塌地跟著他打鬼子。如今上了青峰山,他卻贍前顧後,多了猜疑,這點上她看不下去。青峰山糧食不多,又是冬季,野菜也沒有,八路軍游擊隊把糧食留給了霸王山上的兄弟,不知他們吃什麼?
今天她在山上巡邏了一圈,山上的樹皮都被扒光了,摸著一棵棵光溜溜的樹幹,她的手在顫抖,游擊隊裡有老人,也有孩子,那一些孩子十五六歲的年齡,與她的世軍歲數不相上下,她心疼。
“當家的,大白天的,您又喝酒,咱們以後是正規軍,要改掉這一些壞習慣,再說,喝酒不僅傷身,喝醉了會誤事。”
戚老大背過手去,拍拍梅三姑搭在他肩膀上的小手,說:“梅姑,俺,唉。”戚老大醉眼朦朧,大手拍在桌子上,向隅而泣:“俺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