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戚老大兩口子有話說,鬼油毛往門口退了一步,轉身想離去。

梅三姑喊住了他,“三兄弟,咱們是一家人,我們沒有話瞞著你,你鬼點子多,一定讓你們大當家的振作起來,不能這樣消極下去。”

“是,大嫂,俺也是這樣想的,這幾天俺讓秀才給他讀書……只是,只是……”鬼油毛偷看了一眼戚老大,砸吧砸吧嘴角說:“大哥因為麻子臉的事情耿耿於懷。”

“嗯,他是榆木疙瘩難劈。”梅三姑用手戳了戚老大後腦勺一下,長吁了一口氣,又說:“方才,俺路過姚隊長屋門口,聽到他批評巴爺沒有組織紀律性……麻臉這件事姚大隊長矇在鼓裡,是巴爺擅自行動,可是,俺與老三你看法一致,巴爺做得對,巴爺大智大愚,深藏若虛,大丈夫怎麼能優柔寡斷?今兒俺還有事與當家的商量,巴爺想去滄州,俺想把世軍交給他,那個孩子性格太懦弱,太善良,缺少智慧,讓他出去歷練歷練……”

戚老大瞬間如坐針毯,忐忑不安,搖頭擺手:“不,不可以,俺不同意,怎麼能把自己的孩子交給一個外人……”

梅三姑撩起斗篷,坐到她丈夫旁邊的椅子上,抓起桌子上的酒壺掂了掂,裡面還有大半壺酒,放下酒壺又拿起酒碗,舉到嘴邊聞了聞,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當家的,聽您的這一席話,還沒有醉得一塌糊塗,巴爺什麼時候變成了外人?!近段時間秀才把巴爺在彌河地界做的事情彙整合冊,你問問三兄弟,巴爺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值不值得把孩子託付給他?”

“啪”梅三姑把酒碗重重放在桌子上,站起身,把右腳狠狠踩在椅子上,手指著酒壺,怒髮衝冠:“這酒沒有喝進驢肚子吧?都說這人要有良心,不能忘恩負義,更不能過河拆橋,當家的,你忘了天津紫竹林的事情,你不會忘了霸王墓一戰吧?”

平常日子裡,梅三姑溫潤而澤,尤其當著兄弟們的面給足了她丈夫面子,奉命唯謹,遇到講理的事兒,如果在前堂講理講不通,她也不急躁,不發火,耐心勸導,實在講不通,回到後宅,繼續據理力爭,爭吵的面紅耳赤,向理不向情。此時當著三弟鬼油毛的面,她忘了她是賢妻良母,應該與丈夫鹿車共挽。

一旁的鬼油毛見梅三姑生氣暗暗高興,他也不能光看光景,故意說:“大嫂,您,您有話慢慢說,慢慢說,不要吵吵,俺大哥,俺大哥真的喝醉了……”

梅三姑右手握成拳頭放在嘴邊,咳嗽了一聲,向鬼油毛遞了一個眼神。

鬼油毛心領會神,往戚老大身旁走了一步,弓腰抱拳放在額頭,“稟報大哥,俺斗膽說一句話,巴爺做人做事捨己為他人,沒有一點私心雜念,黃河口一戰,為了讓手下的年輕人活著,他獨自引開了鬼子,跳了黃河……敏丫頭跟隨在他身邊大半年,宗大盲不給他糧食,想活活餓死他,巴爺寧可喝涼水充飢,把乾糧留給敏丫頭……”

聽了鬼油毛和梅三姑一席話,戚老大羞愧難當,他眼前出現了霸王墓一戰,巴爺登鋒履刃,奮勇當先……

咱們再回來說巴爺和戚世軍。

戚世軍磨磨蹭蹭、沒精打采地走在巴爺身後,穿過幾條街道,也沒看到一個人影,風繼續颳著,肚子空落落的,肚子裡沒有食物,身上更加冷。

早上離開青峰山,他們二人鑽樹林,爬山崗,走了大半天,晌午時候找了一家麵館吃了一碗麵,喝了兩碗麵湯,戚世軍一個半大小夥子,正是能吃能喝的時候,那碗麵不頂飢,肚子早餓了,還有點尿急,他後悔沒有在進村子之前撒泡尿。

聽著戚世軍拖拖拉拉的腳步聲,巴爺笑了,他往身旁的巷子瞥了一眼,沒有回頭,嘀咕著:“臭小子,還害羞呀,害怕從哪兒跳出個大姑娘嗎?哈哈哈,那個後山牆就可以,去吧,俺給你擋著點明兒。”

“好,好,”戚世軍一邊說著,一邊解開褲腰,一邊跑了過去。

突然一條形銷骨立的狗從另一條路上哀嚎著跳過來,嚇得戚世軍抓著褲子往後倒退了好幾步,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巴爺眼疾手快,高大的身軀往前一縱,一抬大手抓住了戚世軍的肩膀往後一拽,把他護在身後。

狗沒有叫,也沒有跑,晃晃悠悠蜷坐在巴爺的腳邊,嘴巴舔舐著它的後腿,它的後腿在流血,血水一滴滴落在地,染紅了地面上的雪,是新傷。

這是一條母狗,看樣子剛剛做了母親,肚子上墜著鬆鬆垮垮的皮,脊骨凸起,很瘦,巴爺的心酸酸的,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殺死鬼子和叛徒,他卻不忍心大聲呵斥一條拖著傷腿的狗媽媽。

巴爺從長袍上撕下一塊布條,彎腰撫摸著狗的頭,安撫它,然後給它包紮傷口,狗很乖,沒有一點牴觸。

戚世軍蹲下身體,注視著可憐的狗兒,心疼地問:“誰傷了你?”

狗兒似乎聽懂了戚世軍的問話,昂起頭向前面的路口汪汪叫了兩聲。

巴爺站起身掏掏口袋,一口吃的也沒有,只有一壺米湯子掛在後腰上,那是下山之前梅三姑給小九兒準備的。他從後腰上拽下鐵壺……就在這時,從半空落下一個黑乎乎的地瓜,滾到了那條狗的前爪旁邊,狗低頭嗅了嗅,叼在嘴裡,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向巷子深處跑去。

看著狗兒遠去的顛顛簸簸的背影,戚世軍滿眼驚奇,“它怎麼不吃,它叼著去哪兒了?”

“……它是把食物給它的孩子帶回去……”巴爺語氣哽咽。

前面是一條東西路,街道很寬,兩邊的房子像店鋪,店鋪的門板遮住了屋子裡的光,看不清、聽不見鋪子裡有沒有人,只有高一聲緊一聲的槍聲,震落瓦上一層層的雪,順著屋簷、門簷落到了腳下。

從莊外升起一縷縷硝煙,在八里莊上空飄蕩,落在白白的雪上,那麼顯眼,像點綴著一層煤渣。小巷裡傳來孩子斷斷續續的抽噎,大人急賴賴的低吼,夾著幾聲貓叫,狗叫,躥過牆頭和小巷。

聽著槍聲和手榴彈爆炸聲,巴爺心裡著急呀,不知莊外發生了什麼?哪路英雄好漢遇到了鬼子?他摸摸懷裡酣睡的孩子,他不能帶著年幼的孩子去打仗,傷著孩子他會心疼,這個孩子不僅是他老巴的獨苗,更是潘嫂的生命延續。

“巴爺,前面過來兩個人影,不知是不是莊上的人?向他們打聽一下路,可以嗎?”戚世軍的一句話讓巴爺瞪大了眼睛,的的確確前面牆角處出現了兩個人影,一個像沒栽牢的竹根子,伶仃細長,前後搖擺,又像是剛剛喝醉酒似的,腳步趑趄(ziju)軟軟塌塌,哈欠連連。巴爺一張眼,心裡說這是一個大煙鬼。

藉著雪光,仔細看過去,煙鬼身後還跟著一個丫頭,那個丫頭鎖著肩膀,揣著胳膊,凍得吸溜鼻子,腦袋被圍巾包成了一個圓球,掛在肩膀上癲顫。

“打擾一下,請問……”巴爺緊走幾步,走近那個煙鬼,抱拳行禮。

猛不丁冒出兩個高大的身影,擋住了眼前的一絲明亮,嚇得煙鬼一觳觫,身體往後倒退了幾步,手裡一根棍子掉落在地上。

看到那根碗口粗的棍子,巴爺想起了那隻受傷的狗,心裡突生憎惡。

煙鬼大著膽子,聲音磕巴:“什麼……什麼人?知道嗎?你們嚇著俺爺倆了,深更半夜的裝鬼嚇唬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