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府是代前鋒在八里莊的私宅。

代前鋒在蟠龍山有櫻桃林,有黛寨,在八里莊村有黛府,真是馮諼三窟。

代前鋒跟著姚訾順去彌河碼頭之前,把櫻桃林的黛寨交給了許連成的隊伍,讓許老太太主僕二人住進了八里莊黛府。

黛府門前臺階下,兩邊各放著一塊四方四角的石樁子,石樁子有三尺多高,上面分別蹲坐著一個石獅子,寬大的鼻翼,六根長長鬍須掠過一張大嘴,嘴裡含著一顆石珠子,吞不下去,吐不出來,齜牙咧嘴,威風凜凜。

兩扇結實的、黑漆漆的大門,中間掛著兩個圓圓的大銅環,風颳著門扇,兩個門環有節奏地蠕動,蜿蜒著一絲絲金光,就像螢火蟲縈繞在黑洞洞的夜晚,平添了一綹色彩。

踏進院子,前院後院一目瞭然,前院有三間東廂房,還有三間西廂房,中間是堂房,堂屋兩邊各有一個臥室,臥室門窗都朝南,看著敞亮。

這兒曾是八里莊地主家的老宅,鬼子來了後,地主一家去了威縣城,把這座老宅賣給了代前鋒。

此時,兩扇院門緊緊關著,寒風捶打著厚厚的門扇,發出“咣噹咣噹”聲。門口裡面徘徊著一個青年男人,他在黑暗裡跺著腳步,時不時把雙手放在嘴邊哈著熱氣,時不時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盯著門洞子,豎著耳朵聽著門口街道上的動靜,他是閔文智,今天他跟著許連成下山,與八里莊附近的抗日地下組織研究新的任務。

抬起頭,彎月在雲霧裡繚繞,落在三間正房和六間廂房的玻璃窗上,反射在院井裡,院井正中間一個大大的瓷缸盛滿了水,水光與月光交織在一起,浟湙瀲灩。

深藍色的夜空多了幾顆星星,像一個個蓋著被子的嬰兒,半睡半醒,一會兒把小臉藏進雲裡,掀起一角,偷窺著外面的光景。一會兒踢落雲花做的被子,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一會兒疏疏落落、淅淅零零的星星跑到了月牙上,兩束光合並在一起比先前多了許多明亮,那絲明亮像飄飄灑灑、細膩的雪,委婉地在半空中飄浮,輕柔地拂過閔文智乾淨的面孔。

閔文智眼前彷彿出現了一個窕窈的身影,婷婷玉立,徐徐走近他,垂下長長的睫毛,兩片羞紅變成了粉色的胭脂,俊美的模樣。他如醉如痴地凝睇著眼前的女孩,她身上不見綾羅綢緞,只有粗布短衫,肥大的棉褲……她不再只會文酣墨飽、箏樂清韻和雅,一雙小手攥起了長槍;一頭輕柔的長絲變成了齊耳短髮,鬢角一邊彆著一個簡簡單單的鐵卡子;月牙般的雙眸含著一汪秋水,一泯一笑多了幾分調皮;一陣山風吹來,一縷黑髮黏在她的唇角,帥氣之中帶著一抹溫柔可人。

街角的風躥上了高高的牆頭,飄落一層雪,淋在閔文智的臉上,擎起大手呼啦呼啦臉,啞然失笑,下山之前,他和許婉婷聊了半天,分開一會功夫就開始惦念,真是不好意思……突然,門口街道上傳來了腳步聲,聽聲音是往這邊而來,腳步細碎,像是女人。

閔文智一激靈,許連成幾個人正在後院柴火房研究事情,這個女人這個時候到黛家做什麼?她是誰?閔文智皺皺眉頭,躡手躡腳靠近院門,眼睛貼著兩扇大門的縫隙看出去,朦朦朧朧的月光下,臺階下出現了一個小女孩,她的個子不高,身材清瘦,頭上包著一塊大圍巾,只露出一雙滴溜溜轉的小眼睛。

她往前走一步,再回頭看一眼,她的腳步聲驚動了躲在牆角根覓食的老鼠,一隻大老鼠從女孩腳下“嘰嘰”叫著躥過,她的身體一趔趄,一隻手本能地抓到了身旁冰涼的石獅子,好像被燙著了似的,速即把手揣進了懷裡,繼而,她的腳往前大膽地邁了一步,跨上了第一層臺階,抬起腳就能碰到第二層臺階,她猶豫了,站住腳,扭著細短的脖子,腮幫子放在肩膀上往身後瞄了一眼。

順著女孩視線看過去,對面巷子拐角處有一個清瘦的身影落在地面上,在月光下瑟瑟發抖,站不穩的樣子,一會兒,嶙峋的後背依靠在身邊的牆上,抻著脖子上一圈皮,雙手捂著嘴巴打著哈欠;一會兒,弓著大蝦般的腰,吸溜吸溜鼻子,一流鼻涕吊在他的鼻尖上;一會兒,把雙手夾在兩條麻桿腿裡,東張西望,像憋著一泡尿。絕不可能尿急,山村不是城裡,沒有那麼多規矩,隨處都可以解決這一點問題。

閔文智把目光收回來,這時女孩的臉已經貼在了門縫上,她的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珠子與閔文智銳利的眼睛相撞,嚇的她“啊”

驚叫了一聲,“噔噔噔”退下了臺階。

女孩轉身準備逃離,一陣穿堂風穿過門前的街道,她頭上的圍巾從肩膀上滑落,她慌亂地蹲下身體,一邊摸索著地上的圍巾,一邊膽戰心驚地盯著身前的門洞子,她害怕院裡有人追出來。

一絲月光劃過高高的門簷掃過女孩的臉,一瞬間,女孩臉上一道長長的、紫紅色的疤痕映現在閔文智眼簾,天黑月高,他看得清清楚楚。

閔文智腦袋瓜子飛快地轉著,許婉婷曾告訴他說:敏丫頭流浪在外兩年多,就是吃了一個春兒丫鬟的虧。

那年春兒父親毒蠍子欠下煙館的錢,煙館打手跑到她家催債要賬,毒蠍子沒在家。

在打手準備離開毒蠍子家時,撞見了回家的春兒,見年幼的春兒有幾分姿色,想把她賣了抵賬,春兒使勁掙扎,打手手裡長刀不小心擦過她的臉,瞬間,鮮血飛濺,打手一愣,趁著這個空擋,春兒抱著臉倉惶逃出了家門,四處流浪,被出門買菜的廖師傅遇到,帶回了許家大院,許老太太看她可憐,收留她做了許家丫鬟。

想到這兒,閔文智後退了兩步,轉身急匆匆繞過東廂房直奔後院。

堂屋裡,屋子正中間生著煤爐子,爐火在跳躍。

靠北牆根有一張四方桌子,桌子上有一盞玻璃罩子燈,燈苗燒得旺盛,像一個橢圓形的蓮花瓣,晶瑩剔透。

桌子上方的牆上貼著一張灶王爺的畫像,畫像下面擺放著一爐香燭,清香淼淼。香爐旁邊放著一個小盤子,盤子上放著三個看不清顏色的餃子,一雙竹筷子插在餃子中間。

桌沿邊上放著一個棉布與棉花縫製的暖籠,也叫暖袖。

許老太太坐在四方桌旁邊的椅子上,一身普通女人打扮,上身穿著肥大的過膝棉襖,遮蓋著一條灰色的棉褲。

老人比以前憔悴了好多,微微耷拉的眼皮,遮著一雙深褐色的眼眸,佈滿了血絲,不知老人多久沒有好好睡覺了?

今兒的餃子老人只吃了兩個,喝了一碗餃子湯,趙媽讓她多吃幾個,她說吃不下。老人心裡牽掛著舅老爺,更牽掛著山上的孩子,有糧食她讓戚鐵匠找人送到山上,她擔心山上冷,孩子們身上沒有厚棉襖,再吃不飽飯,會更冷。

環視一圈屋子,這是一間穿堂屋,左右連著兩個臥室,除了堂屋這盞煤油燈,其它屋子都黑幽幽的。

想想郭家莊許家大院明亮的燈光,許老太太黯然傷神,尤其小年那天,從早上開始降大雪,家丁手裡抓著笤帚,一邊掃著長廊裡的雪,一邊仰起頭、張開嘴,讓雪飄到嘴裡,一邊與丫鬟搭訕,嘻嘻笑著打趣。幾個調皮的丫鬟抓起厚厚的雪攥成團,互相投擲,雪花與笑聲漫天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