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來,自己的妻子兒女皆亡於暴政,如今雖已撥亂反正,可官府的行為,自己這個茍活於世的糟老頭子有錢拿,死去的家人卻無人問津。官府對這些悲慘遭遇不聞不問,更是對亡者的否認。

在場村民,其實都有相同的疑問。

他們都有親人是在李自昌的暴力擄掠下,或直接被殺,或活不下去被逼死,但卻無人有膽量像張老漢那樣,拍著桌子跟官府的人叫板,更沒人想到,這位一看就高不可攀的高門貴女,會耐心細致地同他們這些無知粗人講解。

而蕭懿齡,則是在聽到張老漢提起女兒夫家姓彭,又生了一兒一女時,心中起了警覺。待老人微微平複心情,她問道:“老人家,您那外孫叫什麼名字?是做什麼的營生的?”

“他叫彭果,是個當兵的。但張老漢能拿這條命擔保,他從未像賓州軍裡的那些畜生一樣,欺壓鄉裡啊。可後來小花一家被縣衙的惡吏害死,然後不知怎的,軍中又傳來訊息,說小果偷了將軍的東西,被處死了。天地良心,小果那孩子,便是多拿了旁人一根柴,都是要還的,怎麼會偷將軍的東西呢?”張老漢想到慘死的乖外孫,忍不住悲憤交加。

蕭懿齡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巧,她無意中遇到的老者,竟就是彭果的外祖,從調查的訊息上看,他也是彭果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在查辦李自昌一案中,彭果拼死送出的那本賬簿,堪稱是其中最關鍵的證據,所以朝廷對彭果也另有封賞,聖旨隨著這筆慰撫款,一併被帶到賓州。

賀琤將彭果的事跡宣告眾人,在場的官吏和百姓們也都露出了敬佩的神情,對於張老漢能夠拿到額外的一大筆錢,也就不再嫉恨。

可是,張老漢並沒有如眾人預想中的,拿了錢便感恩戴德歡天喜地地走人,而是追問道:“那,馬戶的錢到底怎麼算呢?還有,被害死的那些人,就真的沒有錢拿了嗎?”

周圍的同村鄉民見狀,打抱不平道:“張老漢,你別太貪了啊!都拿了朝廷那麼多錢了,還計較這仨瓜倆棗?”

可張老漢見那人說話,卻眉毛一豎,怒道:“就你小子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問問身後這些人,是我張老漢一家近些年養不起馬,所以沒交過馬嗎?是隻有我家裡人被害死過嗎?是,老張我如今拿了外孫子的賣命錢,手裡寬裕了,但其他人呢?不是得趕著這青天大老爺、不是,青天大、大娘子在這,將這些章程問個清楚嗎?”

此話一出,鄉民們紛紛不作聲,而是露出贊同的神色。

她沉吟良久,看向了身旁的賀琤。賀琤立刻上前道:“現在登記馬戶,用的是近五年來的馬匹交易記錄整理出來的名單。但,確實有許多馬戶因家中拮據養不起馬,而另尋出路。”

“縣衙應該有馬戶的戶籍名冊?”

“有。下官這就命他們改使用者籍名冊登記。”

確定了自己可以多領一兩銀子,在場的馬戶發出陣陣歡呼。

而蕭懿齡則站到了縣衙門口的臺階上,面向階下那一張張黝黑的面孔和期待的眼神,深吸一口氣,說道:

“諸位鄉親,我知道,這些年大家都受了許多苦,也有不少親朋好友,沒能等到撥亂反正,雲消霧散的這一天。但是,大家要相信朝廷,相信賀縣令,能夠讓大家早點過上好日子。我們的親人雖然去了,但我們還要好好生活。”

“說白了,今天把大家叫過來,並不是為了補償。因為就算發了錢,人死不能複生,我們的親人也回不來了!今日朝廷給大家發下這筆錢,還免除了今年的賦稅,是為了減輕大家的負擔,開始我們新的生活。請大家相信,今後的賓州,今後的魏縣,大家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

說到動情處,蕭懿齡也忍不住濕了眼眶。

是啊,親人已經回不來了,以後的日子才更重要。聽著蕭懿齡這番話,張老漢不禁老淚縱橫,他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大聲道:“多謝賀縣令!多謝青天大娘子!”

蕭懿齡來不及攙扶,便見他身後的一眾鄉民皆紛紛伏跪於地,口中喊著“多謝賀縣令!多謝青天大娘子!”那充滿希望的呼聲能沖破賓州的陰霾,也可直抵人心。

一時間,蕭懿齡竟愣在了那裡。

她曾見過無數臣工百姓對著皇帝山呼萬歲的場面,也曾見過無數人對她行叩拜大禮,敬稱“榮惠公主殿下”。可此刻卻覺得,那些萬分尊貴的稱號,都沒有這些鄉民口中樸實無華的一句“青天大娘子”動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