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悟生

整個人如同陷在棉花中一般，柔軟而無力，我手腳並用想要從這片柔軟中解脫出來，但努力了許久都不得法。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有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耳邊聒噪響起：“喂喂喂，醒醒醒醒，睡這麼久，不怕睡死過去麼。”因為這句話，我卯足全身力氣朝上奮力一躍，終於自這團柔軟之中掙脫出來。甫一睜開眼睛，便看到晟醴大人搖著羽扇站在面前，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如從前。

這裡依然是三生河畔，所有的一切和我跳下往生臺之前並無不同。“大人大人，許久不見甚是想念。給您老請安了，大人一向可好啊。”我連忙上前一揖到地，乖巧聽話的樣子引得晟醴停住羽扇，連著後退了兩步欠身看向我，嘖嘖道：“這一趟凡間走的果然有用，看起來靈光了不少，就是怎的有些嬉皮笑臉起來。”

“大人，我將將歷劫歸來，因著是幾萬年來頭次下凡缺少經驗，想在大人座前請教，這歷劫之後在凡間的記憶到底是都記著呢？還是都忘了呢？”我抬眼悄悄瞄了一眼晟醴，見他雖然面上嚴肅，但總覺得眉梢眼角帶了一絲戲謔，便乾脆壯了膽子問道。

“普通的神仙，歷劫歸來凡間的記憶會全部抹去，留下的只有頓悟之後的所思所感。若是仙品高一些的上神或是仙緣比較深的，那自是什麼都記得清楚。”晟醴見我偷瞄，頗為不屑地搖了搖扇子答道：“當然，還有第三種情況，那便是記得想記的部分，忘卻想忘的部分，怎麼樣，這個聽起來是不是很厲害？”

為了配合他的驕傲，我便裝作一副訝異震驚崇拜至五體投地的樣子，狠狠點點頭說道：“竟然還有如此了不得的事情，請大人賜教，何人才能擁有這樣的能力。”可能是方才轉醒，表情行為都有些不受控制，演的有些過了，晟醴像是看白痴一般頗為嫌棄地看了我一眼，用羽扇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說道：“在下。”

我一早便知道答案定然如此，忙不迭撲上去，一把扯住晟醴搖著羽扇的胳膊哀求道：“大人大人，我就知道這天上地下除了您之外再無人有此本事。可嘆我一個石頭腦袋，這幾萬年都沒能交上一個可靠又能幹的朋友，若非大人您不嫌棄願意理我，真的是找不到第二個人幫我了。既然是您將我推下往生臺的，您便好人做到底，恢復了我在凡間的記憶吧。”

“啪”，羽扇朝著頭頂直直拍了下來，同時跟來的還有晟醴恨鐵不成鋼的聲音：“你說說你，我都不惜跟著你去凡間走了一趟，你這表面雖然看起來靈光了不少，可內裡怎的還是如此冥頑不靈，竟然連個凡間的記憶都沒留住，真是笨要死。”

一聽他說跟著我去了一趟凡間，我心中更加底氣十足，許是上輩子上上輩子上幾輩子晟醴曾經欠我什麼天大的人情吧，不然堂堂十殿閻君座下首席判官，怎麼會有空陪著我這樣一個籍籍無名的石頭小仙下凡歷劫。我將扯著胳膊的手順勢一環，整個人貼在他的胳膊上，擺出一副如不應我誓不放手的決絕之態，終於成功嚇到了他。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我當日就說，這凡間你去不得，你看看，才去一次就變壞了，學了這訛詐耍賴的本事。”晟醴終於敗下陣來，一副“好吧我是被逼的”的表情看著我問道：“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大人，凡間的記憶，在我腦中還殘存了一些，可是，左右不過一個名字，和一份痛不欲生的難過。我實在想知道，到底都經歷了什麼，槿落到底是誰，我又為何如此心痛難耐。”我努力搜尋著腦海裡破碎成一片一片的記憶問道。

“我先問你幾個問題，答得出，便如你所願。”晟醴收起嬉笑正色說道：“其一，現在比之從前你腦中都增添了什麼？其二，想到那個名字你心中作何感受？其三，可有後悔的感覺？”

我從沒有如此認真地回憶一段過去，也從未在記憶支離破碎的狀態下還能心有所感。似乎有很多情緒如同開了閘的洪水一般朝我湧了過來，心中瞬間五味雜陳。看著晟醴手中輕搖的羽扇，我漸不自知地閉了眼睛，看著腦海中盤旋的竹海、行舟、落日、烽煙，漸漸融成一副血紅色的背景，背景前一張模糊不清的臉，朝我輕笑復又落淚。

“大人，腦海中有許多從未見過的景象，有的是景，有的是人，但最後都匯成了一個女人。我看不清楚她長什麼樣子，只是覺得很是熟悉親切，可這份熟悉中又會夾雜些許悲傷。”我繼續閉著眼睛感受，內心升起一股情緒湧動，找不到出口，在胸中左突右衝，耳邊有一絲微弱的聲音對我說：“生而有缺是遺憾，生而有苦是尋常。放下，自在，得到。”

因我閉著眼，看不到此刻晟醴大人眸中突然閃過一絲光彩又迅速回歸平常，他接著沉聲問道：“第二個問題，想到槿落心裡會有什麼感受？”

“槿落，槿落…”我口中反覆輕喚這個名字，每念一下，心底便抽痛一次，我皺了眉輕輕答道：“這個名字很熟悉，喚起來如同念自己的名字一般，但不知為何，每念一次，心中就會生出一份難過，還有不捨和想念。”

“好，最後一個問題，此刻你可覺得後悔？”晟醴繼續問道，聲音清透深沉，似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

“似後悔又似不悔。”我頗為猶豫糾結，想要在兩種情緒裡做一個選擇，最後還是為難地放棄了。我睜開眼睛，看著晟醴不好意思的答道：“大人，最後這個問題我實在不知如何作答。”

晟醴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然後點點頭問道：“你後悔什麼？又不後悔什麼？”

“我的後悔都來源於記憶中的選擇，似乎很多事情都可以有更好的決定。至於這趟下凡歷劫，我倒是未有後悔的感覺。”我思忖著答道。

晟醴大人聽完之後並未再問，將手中的羽扇往面前一晃，空中出現一面鏡畫，漫天飛雪之中，出現的是翎雪國樰燑釋出生時的景象，繼而眾人驚恐害怕，皇后難產而亡，再後來，便是樰燑釋和儷筠在宮中相依為命的十九年，和後來的七七、稷山、槿落、金岄城、赤羽軍…。一幕幕曾經親身經歷的場景重現眼前，逐一和腦海中朦朧破碎的記憶組合成連續的畫面，伴隨著那些經歷而生的各式情緒也隨之被喚醒。

當看到最後槿落將龍嘯插入胸膛，然後掙扎著倒在樰燑釋身上的時候，我突然很想哭。礙於晟醴大人在場，我只能不斷揉著酸楚的鼻子，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閉了眼睛不敢再看。“想哭就哭吧，凡間這段日子，看你哭的次數不少了，早已見怪不怪。”晟醴收了空中的鏡畫，瞥了我一眼道。

“大人，你，你是七七？”我強忍下想哭的衝動，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後，略帶哽咽的問道。

說到這裡，晟醴難得露出一絲羞赧的表情，乾咳了兩聲答道：“咳咳，你這個七世輪迴乃佛祖親下的口諭，司命早已寫好了這七世的運簿報備天庭地府。那日事發突然，除了化作雪狕，實在找不到另一個更適合的身份，既能助你又不會打亂你既定的命勢。”

“大人，你為何願意如此助我，畢竟我不過一個無名小仙，天上地下一抓一大把。”我依舊哽咽著看向晟醴問道。

“這個嘛，萬事皆有因果，日後你自然就知道了。”晟醴笑著答道：“明日這個時候我再來，咱們去下一處。現在你自己在這裡想想吧，我要趕著將符玬琴還給武曲星君，說了就借一日，這都兩日了，再不去還，那黑臉的星君怕是要翻臉，我是打他不過的。”晟醴轉身匆匆離去，身後傳來一串叮囑

晟醴大人消失在彼岸花盡頭，我也終於從方才沉重的回憶中稍稍緩過來一些，靠著三生石坐下，我揉了揉有些沉悶的腦袋，突然想起方才晟醴說明日便要去下一處，頓時頭更加疼了。左右看看四下無人，我念了個咒請了孟婆出來：“姐姐，姐姐，明日裡給我喝的孟婆湯可不可以換做清水？”正在忙著兌湯的孟婆頭也沒抬的回道：“釋，別痴心妄想了，我要給你喝了清水，回來之後你定然想要殺了我方能洩恨。”

“怎麼會呢，我本就是奉佛旨下凡輪迴，左右不過是個差事，你我都不要太過認真不是很好嗎？”我嬉笑著央求。

孟婆終於停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盯著我，片刻才開口：“釋，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從來沒有什麼隨隨便便就好的事。我走了，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說完也不管我作何反應，倏地一道黑光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