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開拓團各部落硝煙漫漫爆炸聲聲,留守在老弱病殘和婦女們收拾行裝套上馬車倉皇出逃,取道向吉祥縣方向撤退。有飛機在低空盤旋,時而向地面掃射。幾個婦女和孩子趕緊爬下馬車,下了大道,四處逃散,在雜樹叢和野地裡穿行和躲藏。

極不平靜的一夜終於隱退了。天剛矇矇亮,黃老秋就爬起來,叫上二祿老憨,去小孤山撿洋落。當走到葫蘆溝南沿兒,他們發現溝塘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屍體,忽然看見一個受傷的婦女悲傷地叨咕著什麼,竟然把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慢慢摁進水裡,黃老秋急忙跑過去,一把推開絕望的婦女,把在水中掙扎的小女孩一把拽了出來。二祿和老憨過來幫著空水,弄了半天,小女孩子終於哇的一聲哭出聲來。這時候,他們才發現,那個婦女已經投進了溝塘水裡。黃老秋認識那婦女:“這是荒井家的女主人慶野貞,這個女娃是她女兒香惠子。孩子無辜,好歹是條命,二祿你留下吧,反正你也沒個兒女。”就這樣,香惠子成了二祿和劉銀環的養女,隨了黃姓。

春心嫌棄香惠的出身,黃士魁一時無語。春心告訴他:“我在紅原公社照相館櫥窗裡看見個照片,那丫頭長得大眼薄皮兒的,過家是好手,你猜是誰?”黃士魁搖搖頭,春心說:“那閨女是艾育梅。”黃士魁苦笑一下:“人家要念師範了,成不了。”母親卻說:“一家女百家求,不試咋能知道成不成。我和育梅她姑嘮過了,還把育梅的生日時辰要來了,如果你中意就給你倆合婚,要不犯大說道咱就提親。”黃士魁說:“媽,都啥年代了,你咋還信這個呢?合婚那套把戲不可信,找媳婦只要看好了人就行。”母親一再根問是否中意,只好點頭應允:“媽,你看著辦吧,我聽你的。”

這天下午,春心指使黃士清去請公冶山,黃士清正用細繩纏著彈弓把兒,應一聲卻沒動地方,老憨吧嗒一口旱菸,橫叨叨地說:“讓你乾點兒啥這麼霸勁,一身的哏鱉肉!”黃老秋打斷老憨的罵聲:“他還是個孩子,你老那麼哏鬥他,他能跟你親近嘛?”春心說:“爺倆一套號子的,誰也不用說誰。”黃士清一吐舌頭,往上衣大兜揣了彈弓,飛快出屋,聽見母親嚷嚷:“你穩當點兒,別毛愣三光、佯愣二怔。”

黃士清排行老二,長一副豬腰子臉,三角眼。他身體壯實,脾氣魯勢,打仗好下死手。大前年,因鬼子漏說他是品種不純,把鬼子漏一頓胖揍,因此得外號二老狠。

黃士清一溜疾走,穿過大門街鑽過前院衚衕子,看見前街老姨家房東空地大鵝被攆得噗噗亂跑嘎嘎直叫,又見老姨家低矮的柴門前有個姑娘正在那張望,仔細看那側影,原來是黃香惠。他湊上來搭話:“惠姐,看啥呢?”香惠嫵媚一笑:“你看你老姨父,挺大個男人連個大鵝都宰不了,你說招笑不招笑!”黃士清仔細一看,黃得貢一手抓著大鵝脖子,一手提把切菜的刀,站在房前空地喘粗氣呢。黃得貢看見黃士清,喊道:“二外甥,來來,幫幫老姨父忙,我下不了手。”黃士清走過去,伸手擰住大鵝脖子:“老姨父呀,殺它幹啥呀?”黃得貢說:“你老姨這幾天病怏怏的,給他補補。”黃士清把大鵝放地上,用兩隻腳踩住鵝頭鵝身,從黃得貢手裡接過切菜的刀,喊道:“大鵝大鵝你別見怪,早晚是閻王爺一刀菜。”香惠靠柴門抻頭觀看,見他手起刀落,嚇得她一閃眼。斷頭的鵝在地上蹣跚幾步然後倒下撲稜,黃士清退後幾步,把切菜的刀遞給黃得貢:“老姨夫呀,我得走了,我媽讓找半仙兒給我大哥合婚呢。”黃得貢大聲追問:“說誰家閨女啊?”黃士清回頭嘻嘻一笑:“我也不知道呀!”說完,一扭身拐進了前衚衕。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香惠心頭像長了草一般,低著頭往自家的衚衕口走,用手胡亂地擺弄著搭拉在胸前的辮梢,粉白的臉色卻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公冶山家在村子東南角,前面隔著火燎溝是第二生產隊房東的一塊三角空地,站院子裡往前望非常眼亮。卜靈芝正往屋裡抱柴禾,看見黃士清進院,問二老狠有啥事兒,黃士清用手摸摸亂蓬蓬的頭髮:“來找你家大爺兒,給我大哥合婚。”卜靈芝說:“你先回去,等待會瞄著半仙兒的影兒就讓他去。”

閒人們正在老神樹下閒侃,聽張鐵嘴兒講土改往事,把1946年秋天舒宏領著土改工作隊進村,砍挖運動‘煮了夾生飯’,轉年夏天再次進村‘掃堂子’的經過說得很詳細。接著又講幾個地主富農遭控訴圍攻,當天晚上孟五爺睡到後半夜就在下屋上吊,孟祥通嘆口氣說:“我爹那是遭不起罪了,一時想不開。下葬時幫忙的人很少,都怕受連累躲遠遠的。”張鐵嘴兒繼續說,“那時候,聞家人商議把乾貨轉移,將首飾和錢財以及幾件貴重物品打了個包,半夜時讓聞大褲襠趁夜黑偷埋到野外。聞大褲襠剛從衚衕出屯子就被棒子隊設的暗哨撂倒在地,捱了一頓暴揍。從此,他兩條腿一拐一瘸,在任何路面上都左搖右晃的,那本來就很大的褲襠離地面更近了。”眾人一陣鬨笑。

公冶山捋著山羊鬍須,賣弄道:“土改之前我就說過,富人犯家敗,窮人把身翻;分了身外物,訴那眼前冤。當時你們還不信,說我瞎白話。咋樣?我不是捋杆爬馬後炮吧!”眾人知道這是戲言,無人與他較真。姚老美忽然說:“公冶大先生啊,既然你誇自己有預知本事,那你再說說往後的事兒唄!”見眾人紛紛哄應,公冶山咕嚕一口酒氣,稍作沉思,張口唸叨出幾句詞兒來:

直到某某年,天下又一變。

搬了佛像體,筋骨全砸斷……

姚老美說:“你說的這麼嚇人,都把人整迷糊了!你給歇後歇後是啥意思呀?”這時,卜靈芝晃著微胖的身子出現在中心道上,扯著尖細的嗓音喊:“當家的,別閒扯啦!有找你合婚呢,麻溜回來!”公冶山聞聲,趕緊嗯哪一聲,晃盪腿腳,甩著衣袖,緩緩向媳婦方向走。姚老美嚷道:“哎——你別走哇!你還沒算完呢!”斜陽裡,公冶山回過頭,那瘦削的臉面現出古怪而神秘的笑,一邊搖頭晃腦一邊陰陽怪氣地說:“天機不可洩露!”曲二秧說:“人家說的是鳥語,是故弄玄虛,吊咱們胃口呢!”

公冶山與媳婦分開,一邊甩甩搭搭地往老宅方向走一邊尋思春心有可能給魁子踅摸是哪一家,揣磨半天也沒想明白。當他進了老宅院子裡,看見杜春心在籬笆牆前面納鞋底子,故意抬高聲音誇道:“瞧瞧,這鞋底子納得針腳多勻稱。”春心微微一笑說:“勻稱啥?將就用唄!”公冶山拍拍圓木:“木料不錯,紅松的。”春心說:“是我公爹買的,要留著打口壽材。”公冶山並排坐到春心旁邊,問道:“你給魁子尋了哪家的閨女?”春心故意讓他算,他於是就用手指掐算,內心卻在一家一家地數。春心呲呲拽了拽納鞋的繩子,看他數的好慢,忙說:“是艾大眼兒家的育梅!”接著就把在公社照相館櫥窗裡看見育梅美照的事簡單說了一遍:“自從看見了育梅的大照片,我這心裡就放不下了,要了育梅的生日時辰,找你給看看。要合,我就提親,要不合,就拉倒。”

“你挺有眼光,這可是個好閨女。”公冶山說著,從兜裡拽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作業本和半截鉛筆來,在那黃紙背面分別寫了乾造、坤造,對應年月日時又一通亂畫,便出現了一些漢字及符號。他手指時不時掐算一陣,嘴裡時不時叨咕一陣,然後鄭重其事地說:“總的來看,沒有六沖、六害、三刑、自刑。男是乾金、女為震木,喜用神恰好互補,男比劫強,女食傷強,十神互為平衡,二人時柱納音為吉配。”說到這兒,口中振振有詞:

有病方為貴,無傷不是奇。

格中如去病,財祿兩相隨。

這一番雲苫霧罩,讓杜春心有些迷糊:“你說的這些話,我聽不大懂。他倆成婚沒啥問題吧?”公冶山說:“二人易於相處,婚姻基礎不錯。若夫妻相敬,就會有福自來。雖然能看出這些,還需緣分到啊!”春心心生歡喜,點頭稱是。公冶山略一思忖,問道:“這麼一來,先前你跟人家上江老梁家訂的那個契約可就白訂了,如果梁家找上門來咋整?”春心說:“這個我不擔心,我擔心的倒是兩個人。一個是魁子,這麼好的閨女如果他都不同意,就說明魁子有回去的心,那樣的話,我就難了。如果魁子同意,婚事一訂下來,上江來人找也白搭。再一個就是育梅,人家是師範生,將來當老師是吃皇糧、拿奉祿的,畢竟身份比咱魁子優越,而且在縣城裡見了大世面,可能想法多,如果人家不找鋤田抱壟的,也找個將來有班上的,咱就是剃頭的挑子——一頭熱了。仙兒,你給好好算算,看這事兒能不能成?”

公冶山拿手指掐算起來,嘴裡還嘟噥著聽不懂的鳥語。春心正等答案等得著急,從大門外傳來一聲:“幫幫吧!”抬眼望去,見一個討飯的女人領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子已經進了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