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九久經災難,已慣於聽天由命,只嘆道:“這天下雖大,到處都是土地,卻並無一塊是咱們的。”話至此處,也是眼淚盈眶。

他搖了搖頭,又道,“我兒啊,不如去求求吳老爺,棺材咱就不奢求了,只盼他看在咱家給他當了一輩子佃戶的份上,賞老六一件壽衣罷。”

楚歌道:“爹,你莫不是忘了,上一回孃親去世的時候,咱們去求那吳德吳老爺,他怎麼說來著?他說我娘死了,與他有什麼干係,咱們給他幹活,他也給過咱們飯吃。咱們再求他,他就將咱們轟打了出來。咱們在門口哭,他還放狗咬咱們哩。”

陳九沉吟一會,嘆道:“也罷,便如你母親、老五那般,換身乾淨的衣服,用草蓆裹了,就埋在亂葬崗。你母親、老五俱都埋在那,老六此番歸去,做了孤魂野鬼,也可與他們作伴。”

說到此處,不禁頓了頓,又道,“等哪天我死了,也將我埋在那兒罷。”說完,轉身回到房中。

楚歌見陳九背影蹣跚,不覺生出幾分淒涼,想起前日放牛之時,路過學府,聽教書的先生念過的一段文章,此時有感而發,不禁吟道:“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泱佯。”

當下用草蓆將老六裹得嚴實,又用麻繩捆住,便拖著他的屍身,來到亂葬崗。

這亂葬崗在村子西面,通常村裡有人家死了人,無錢安葬,便在此地草草掩埋。

楚歌望著亂葬崗的遍野孤墳,尋到母親的墳塋處,見旁邊還有塊空地,正要動手挖土,便聽有人叫道:“楚歌,你半夜三更,來亂葬崗作甚?”

楚歌依聲辨人,知是同村的一個女孩,叫黃小丫。其人與楚歌年歲相仿,然身體壯碩,發黃膚黑,與男童無異。

他左右觀望,未見其人,道:“小丫,是你麼?你躲在哪裡,我怎地瞧不見你?”

卻聽那聲音道:“我躺在地上哩。你又怎會瞧見我?你隨著我的說話聲過來,便見著我啦。”

楚歌放下麻繩,循聲而去,果見黃小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道:“你幹麼動也不動?如死了一般。”

黃小丫道:“呵,死了倒好,省的再受苦受難。”見楚歌不語,又道,“我餓得極了,便來此尋些野菜充飢。偏生野菜沒找到,倒遇見了你。咦,你拖的那是什麼?”

楚歌在她身旁坐下,嘆道:“老六死了。爹爹叫我把他送到母親的墳地邊上葬了。”

黃小丫一愣,道:“你說老六死了!我晌午從你家門前過去,他還好端端的,還叫了我哩,怎地忽然便死了?”

楚歌搖了搖頭,卻不說話,心中更覺悲涼:“如今這世道,能活著已是幸事了。”

二人沉默一陣,黃小丫忽道:“楚歌,我要走了,咱們再也見不到了。你會想我麼?”

楚歌奇道:“你要去哪裡?”

黃小丫道:“前幾日,我隨爹爹去城裡討飯吃,給城裡的老爺相中,要買我去做丫鬟,我爹爹已經答應啦。他們商量妥當,我明日便要走啦。”

楚歌嘆道:“這是好事啊!省得再挨餓受凍,過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黃小丫低聲道:“只是……只是咱們再也見不著啦。”嘆了口氣,道,“楚歌,你將來長大之後,想做什麼?”

楚歌道:“而今兵荒馬亂,災難肆虐,吃了上頓,沒了下頓,活著尚且難說,哪裡想得那許多?”

黃小丫道:“倘使終有那一日呢?我聽爹爹說,旱災過去,咱們的苦日子也就到頭啦。”

楚歌道:“這些事你爹爹哪裡曉得,都是老天爺說了算。老天爺說落雨便落雨,說出日頭便出日頭,咱們凡人只有受著的份。似咱們這等窮苦人家,還能奢想什麼?能有幾畝地種,混口飯吃,再娶個媳婦,此生足矣。”

黃小丫忽地笑了起來,伸手指著天上,道:“我與爹爹去城裡討飯吃那會兒,便見著有人在天上飛哩!似鳥兒那般,在天上飛來飛去,你曉得麼?我後來聽他們說,那是修仙的仙人。我還聽他們說,那些仙人都不飲不食,想去哪兒,便去哪兒。楚歌,若我得遇這天大的機緣,定會去學修仙。”

楚歌笑道:“小丫,你淨會異想天開。世上哪有這樣的人?不吃不喝,過得三五日,早餓死啦。你看我媽媽,還有老五,還有咱們村子裡那些人,可都是餓死的。”

黃小丫憤憤道:“你才瞎說呢。你媽媽他們不過是凡夫俗子,我說的可是仙人。仙人!你懂麼?哼,真是對牛彈琴。”

她越說越惱,忽的捧著肚皮,叫了起來,“哎呦,我肚子餓得疼,實在沒力氣與你吵架。我不想說話啦。你去把老六埋了,咱們一起回家。”

楚歌搖了搖頭,心中暗自好笑:“這個黃小丫,心裡不知想些什麼?咱們一家人,在土地上耕作一生,現今死了,入土為安尚且不行。城裡的地主老爺,整日無所事事,卻衣食無憂。這世上若當真有神仙,怎不見他來管上一管,給咱們一口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