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氏心急,第二天一早就催女兒尋訪認親。

凌妝好歹勸下了,說先看看姑母家環境再說,要了一套小廝衣服,改了男裝,帶了龔家老大阿龍和幾包禮物,隨著舅舅騎馬一路尋往聚功坊一帶。

京都府城稱應天府,聚功坊是開國時便賜予有功的低階將士們居住之地,離秦淮繁華之地不甚遠,因建國日久,此處房舍大多顯得敝舊,也開了些坊肆,各種招子飛揚,屋子前頭雖有陽溝,但汙穢堵塞,各樓頭時不時潑下一盆水來,路中間的青石板許多地方已磨得光滑,夾縫中長滿黴暗的青苔,有能耐的人顯然不會再居於此。大殷軍戶和樂戶皆不得改籍,早年軍人還有些地位,關內多年無戰事,漸漸地位低下,實質淪為將官的佃農,比自耕小農尚有不及。

凌妝的姑父程紹美原本繼承了祖上一小座老宅,後經凌東城翻修,連呈顯帶著外甥女找到時,但見是座臨著青石板街三間兩層的黑漆小樓,前頭三間門市一間用作了進出,在這段街面上算得上體面。

叩門而入,前來應門的是個五十餘歲的婦人,寬額廣頤,兩鬢斑白,臉容頗見肅穆之色,若非男女有別,與凌東城簡直像足了十分。

凌妝雖未曾謀面,觸目見了,不免覺得分外親切,下意識深深施禮喚聲:“姑母大人!”

婦人一怔,上上下下打量面前作小廝打扮的少年,肌膚瑩然如春日梨蕊,眉目精緻生平罕見,身段窈窕,粗布難掩其天香國色,分明一俏麗女兒。

連呈顯忙拱手道:“在下臨安連易,長姐與貴手足東城先生聯姻,此乃姐夫與姐姐的女兒,此番舉家遷入京城居住,特來走動。”

婦人恍惚片刻,方才領悟,大喜過望,抓住凌妝的手連連往裡讓,邊走邊喊:“潤兒爹,潤兒爹,你道是誰來了?”

屋裡迎出一滿頭白髮的老叟,身體看上去頗為壯實,稱得上鶴髮童顏,手上還拎著一把鐵錘,剛入暮春天氣,身上的葛布衣裳已被汗水浸溼大片,順著婦人的話大聲問:“是誰來了?”

婦人拍手大笑著說:“是我嫡親的侄女兒呢!想是女兒家不好拋頭露面,你瞧,竟作了小子打扮,還說舉家遷入京居住了,往後我可再不是沒有孃家傍依的人……”

凌春娘顯然是歡喜太甚,有些語無倫次,且言語中忽略了連呈顯。

阿龍等人受過凌妝小心行事的囑託,一進門就替婦人關上了門,還落了栓。

“誰說你沒有孃家傍依了?也不怕惹親戚笑話!”程紹美數落了婆娘一句,趕緊丟下錘子,拿手撩起衣襟擦了擦,一邊讓座,一邊示意凌春娘上茶燒點心。

連呈顯忙拉住了他,凌妝也扯住凌春娘不叫忙碌,令阿龍呈上禮物,盈盈笑道:“姑父姑母切莫忙,今日侄女來得倉促,不過是認個門兒,待安定下來,會打發家人上門告知居處,好時常接姑母過去與母親說話。”

坐下來喘了口氣,程紹美和連呈顯重新見禮通了名姓,凌春娘泡上幾盞濃濃的胡桃松子茶,端了碟自制的五香豆乾並幾個乾巴巴的山果子讓了一回,坐下搓了搓手,方覺出些許異常,帶著幾分疑惑問道:“前兩年弟弟還讓人捎信過來說侄女兒大婚,這……說的舉家遷入應天府,是說孃家還是婆家?”

凌妝輕描淡寫:“既是舅舅陪同,自然是孃家了,有幾件事還需細細稟明姑父姑母,這頭一件,便是侄女已離了申家,如今是自由身,往後在京中,還望不再提起。”

凌春娘聽了,與丈夫面面相覷了好半晌。

好在他們雖親,到底是第一次見面,許多話也並不好說得,程紹美先回過神來:“哦,你此番來,兩個哥哥都不在家,嫂嫂和你家妹妹——是妹妹吧?她們都在後院,趕緊讓她們過來見見侄女兒。”

前一段是與凌妝說的,後一段又轉向了凌春娘。

凌春娘笑道:“瞧我喜歡得,竟然忘了。”說著走出幾步,向後方天井中喊了兩聲。

不一會,從後頭來了兩名年輕婦人、一十六七歲的少女和一個女娃兒。

凌春娘指了一一相認。

穿淺杏色衣裙的是大表哥程潤之妻薛氏,身材分外嬌小,娃娃臉,頭上簪著並蒂石榴花,花間垂下一縷紅豆串成的珠飾,穿用雖都是尋常物什,倒還透出幾分嬌俏,只是面上笑容轉瞬即逝,似帶了三分傲氣,令凌妝心下微微詫異。

二表哥程澤之妻莫氏,長馬臉微帶內凹,面板粗糙泛黃,毛孔清晰可見,頂心髮髻上束了與衣裳同樣料子的半舊藕荷色巾幗,露出一小截銀釵頭,上面只有簡單的纏枝花紋,刻工頗為粗陋,模樣打扮倒是一箇中規中矩的婦人,只是腹部微微隆起,應是有孕在身。

那少女與凌妝序了齒,小上一歲,此時年已十七,竟還未許人家,凌妝見姑母說起女兒的婚事時言辭帶著幾分閃爍,知是必有因由,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初次相見,也不好多問,便親熱地拉了手互通了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