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妝本是有意無意,到此時方上了兩分心,挑起秀眉“哦?”了一聲,碰巧門上有了動靜,她便先按下這茬,對品笛稍稍示意,品笛乖巧地行禮退了下去。

四個大丫鬟分別掌管著不同的箱籠鑰匙等物,房屋地契魚鱗冊之類凌妝本人存放著,其餘單子有一式三份,兩個丫頭手裡各拿了一份,凌妝床頭的匣子裡另存了一份。

當下她命識字的梨落和蘋芬清點出單子,令桃心收拾四季衣裳被服等打包,梅靈則負責把博古架及房內外一應值錢的擺設收歸箱籠。

幾個大丫鬟雖面色驚異,但見姑娘面沉似水,誰也不敢多問,梨落和蘋芬忙合夥去箱籠中尋了單子,伏在稍間的紫檀面束腰浮雕靈芝紋的圓桌上仔細核對起來。

凌妝盯著看了一會,負手站到窗前。

天色在丫鬟們瑣碎的忙碌聲中漸漸暗沉,去請舅父們的婆子尚未歸來,小院寂寂無聲,唯見品笛支稜著瘦弱的身子,手持長蠟扦杆子,替廊下掛的燈籠一一點上火燭。

半晌,凌妝見客房窗紙上映出曾嬤嬤走動的身影,即招手喚品笛過來,命到廚房整治些吃食送到母親房中,正待移步,卻見申琳竟獨自出現在小院中。

申琳只怕是剛進院子的時候就看到了立在窗前的凌妝,此刻怔怔地站在正房前,面上神情莫辨,似乎舉步維艱。

品笛撞見了,忙匆匆插個身往通向配房的邊門退下。

凌妝欲待轉身關窗,又覺矯情,微微眯了下眼,便站定不動。

申琳呆呆望著窗內人,越發痴了起來。

平日裡,知曉此女要終身跟隨,未免將她視作等閒,便如那精緻玩器、庭中鮮花,即便美好,也沒有終日相守的道理。如今他懷揣了休書,想她明日就要拋家離室從此陌路,綺窗燈暗,遙遙相對,申琳竟覺淩氏女恍若天人,往日總總好處歷歷在目,不捨之情在胸臆間翻騰洶湧,不能自己。

夜風撩起凌妝輕柔的髮絲,她忽覺有些冷,而對面呆呆相望的人如隔浩瀚銀河,她不明白他在想什麼,也完全不想去窺探,轉身瞥了忙碌的丫鬟們一眼,吩咐梅靈掌燈,徑直進了內室。

梅靈將燭臺置於梳妝檯上,凌妝揮手令其退下,親自動手將日常所戴的飾物收入匣中。

須臾,她聽到外間丫鬟們的問安聲,手上動作略停了一停,然後便見到奇巧的瓘玉鏡上清晰地映出申琳的面容。

小兩口的房中傢俱俱是凌東城託人打造,大殷杭城好人家的女兒陪嫁作興陪送傢俱用具,但也沒有任何物事都備齊的人家。當初為了顧全申府顏面,有不少傢俱凌家還假了申家人之名去打造,竟沒勞煩樊氏添購一件,拳拳愛女之心,盡在其中。

滿屋的紫檀傢俱凌妝並不想大肆搬動,此刻望見鏡中的申琳不免一陣感概。

不知他日這奇巧的瓘玉鏡中,照出的是何人的嬌顏?

申琳手上執著一函,見凌妝回頭,下意識地緩緩將手負到背後,有幾分無法相對的意思。

凌妝朝他攤開纖纖素手。

申琳呆瓜般站著。

“既是休書,沒有離門前不讓我看的道理。”

申琳皺了皺眉頭,心下躊躇,終還是交到凌妝手上。

凌妝展開一看,不由嗤笑。

但見紙上書:“某童生申季白謹立放妻書一道:

前娶渤海淩氏為妻,結緣三載,婦善妒,不守孝悌,三年有怨,徐來仇隙。某顧念緣起三生,共被合歡,久不忍出之。今堂上忤逆父母,再無相留之理,告及親友,以求仳離。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掃娥眉,勤梳鴉髻,妙逞芙蓉之姿,另選賢能,花前弄影,月下相攜,琴瑟合美,終不負三載合巹之情。

淩氏年少,望此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任從改嫁,妝奩聽其攜去,永無爭執。

恐後無憑,立此文約為照。順祚三十二年壬寅月初八,手掌為記。”

底下鮮紅的掌印觸目驚心,文中把過錯全推在她一介小女子身上。用詞遣句頗巧,倒叫凌妝譏刺:“公子好文采,平日倒不覺筆下如此繾綣,不知這‘可攜妝奩而去’屬實否?”

燭影搖曳下,申琳可見地紅了臉,吶吶道:“那時堂上,介眉你……不是已與兩位大人談妥?”

凌妝對他的心寸寸成灰,忽覺不欲再與他多做半分糾纏,頹然道:“我讓人謄清產物,明日一早與你母親分付完畢,即刻就走,恕不奉陪,公子請自便。”

“我……我……我……”申琳見她要趕人,一時急了,連說了三個我,才連珠炮似地說:“介眉,我今夜無處安置,你既要走,且容我最後休憩一夜,我心中尚有別的念頭,父母家中不容,亦有他法安置,今後徐徐圖之,你若想聽,便差婢女書房喚我!”

申琳說的“他法安置”實則不用明言,凌妝也能猜到,她本有房產,他不過想與她相約做個外室,多個風流快活的地方罷了。如此被休,什麼“今後徐徐圖之”簡直是哄小孩子的話。

凌妝意興闌珊,扯下袖中的帕子輕輕一彈:“一別兩寬,倒是說到了我的心上,我既有我的家人,何必再受你約束,改嫁了豈不是好?”

申琳所寫休書中明明說任從改嫁,可親耳聽到改嫁二字從凌妝口中說出來,但覺鑽心刺耳,怒不可遏,猛吼起來:“行啊!只怕你早思改嫁吧?有本事嫁個比我強的讓我看看!”

說罷一腳踹在床前的腳踏上,竟將那厚重的木踏踢到了牆角,復又撞在碩大的青花插瓶上,插瓶倒地發出巨大聲響,驚得稍間幾個丫鬟急忙跑進來探視。

凌妝嘴唇發白,雙手死死抓著帕子盯了申琳不出聲。

申琳剛發了脾氣,且裡頭有兩個丫鬟都早已爬過了他的床,沒臉在她們跟前軟聲與凌妝說話,跺了跺腳,悶哼一聲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