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67節(第3/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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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絮雨趕回到崇天殿,殿內火勢已是起來了,濃煙正在不停地從殿門裡往外冒。曹宦指揮著宮監運水撲火,今夜宿衛皇宮的許多宮衛也陸續趕來,加入撲救行列。只是水源有限,殿內處處油漆彩畫,帳幔張懸,加上殿基高聳招風,起火後,非但控制不住,反有越來越大之勢。煙濃得人也無法順利入內潑水了。曹宦又駭又急,看見一個宮監抱著水桶不敢靠近,跳腳大罵,上去踹了一腳,自己抱水領頭待要衝近,才到殿檻,被一陣突然冒出的熾熱煙火逼得後退,頭髮和眉毛轉眼燎焦。正一邊咳嗽,一邊手忙腳亂地撲打著身上的火星子,發現絮雨到來,連滾帶爬地衝了過來,撲跪在地。今夜那帶著周鶴來此的領隊更是惶恐不已,也奔了過來,跪地請罪。
周鶴入殿後,起初對著壁畫立了許久,並無半點異樣,隨後他說看不清楚,請求將火杖靠得近些。附近一名舉火者便照他所求走了過去,怎知他身上衣物夾層裡提前填抹厚厚熒粉,這是一種用來作畫以獲得黑暗中顯形功效的特殊料粉,但因極容易著火,甚至保管不當便會自行起火,故畫院用得不多,平日也由專人保管,沒想到竟被他利用身份竊出。他看去毫無異樣,火杖近,纏貼而上,一下便引燃了熒粉,帶著火,又衝向近旁的道道帷幔。
他身戴枷鎖,又是個畫官,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誰料想他會做出如此的事,熒粉撲上帷幔,當時殿內只有兩三人,在制住了裹在火裡發瘋般狂奔的周鶴後,其中一張帳幔上的火苗上捲過快,迅速往上蔓延,終還是撲救不及,導致蔓延開來。
周鶴還沒有死。他渾身焦黑,倒在地上,人已被火燒得面目全非。因為巨大的痛苦,正在不停地抽搐。
“周鶴,相識之後,我自問並未做對不起你的事,你為何要如此做?”絮雨注視著地上的人,問道。
他慢慢睜開眼,當看清是誰人後,嘶聲大笑,只是喉嚨已被煙火燻壞,聲音聽去,極是怪異。
“公主,你是在指責我背叛你了嗎?”他自喉嚨下吃力地發著聲音。
“我五歲起隨先父學畫,啟蒙讀書,思慕往先諸多聖賢,雖不才,也知投死為國、天下己任之理。景升變亂,我當時年幼,隨家父顛沛流離,幾次死裡逃生,目睹民生之苦,親歷世情之艱,更是立下有朝一日報效朝廷、展我夙願之志。然而我的出身,決定了我的前途。我被迫聽從父命,也走上了畫道。做一個宮廷畫師,這本是我這一輩子能看的見的全部前程了。”
“然而,在變亂結束,我父親因丁白崖而無辜蒙受牽連之後,我便徹底明白了過來。宮廷畫師算個什麼東西?就算能做成葉鍾離第二,官居翰林,又能如何?雜官!永遠只是一個流外雜官,憑几分奇技淫巧娛人罷了,連和正官們一道立在一起上朝的資格也無,更遑論議政,一展抱負。”
他僵硬地轉動著脖頸,竟然自己咬著牙,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十幾年啊,我在長安這個天下最繁華的地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屈辱,做著卑賤的畫匠,不放過任何一個結交人的機會,唯一的夢想,就是能夠考中進士,以此入朝,實現我的抱負。這些苦楚,公主你是不會知道的。”
“我耗費莫大的心血,為朝廷畫出了這一幅壁畫。它畫得不好嗎?當日我求公主,許我一個參考的機會。我沒有請求公主薦官!只是一個參考的機會,這難道也過分嗎?對公主你而言,不過是輕而易舉張口一句話而已!可是,你連這樣的機會也不給我!公主,你當真有心提攜我?”
絮雨吃驚,終於領悟了過來。
“科舉有制,考試在即,以我身份,我怎能憑空直接薦你參考?況且,我當日固然沒有答應,但改薦你入了國子監。只要你的文章能入宗師之眼,何愁不能將來參考?”
“將來?”
周鶴冷笑。
“我空有滿腹才學,寫的文章,誰看了不稱讚好,考了多年,卻始終名落孫山。世溷濁而嫉賢兮!和當年的丁白崖一樣,心存魏闕,卻都因為沒有背景,文章便是作得再好,又如何能入那些宗師的眼?更何況,公主你知鄭嵩,他也是國子監的宗師之一,就是他,評我文章繁浮,一言斷了我的考途!如今公主你卻叫我再去他的手下和那些學子競考?這不是笑話,是什麼?”
絮雨看著歪歪扭扭立在自己面前的周鶴,慢慢搖頭,“所以,太皇太后當日許你以官,你便答應了下來?”
周鶴露出了一個慘淡的神情,“你不能怪我……我本也不想的!當時我雖已照吩咐,張掛起了遮帳,但那日,公主,你若是答應了我,我便會改主意的!是你自己不給我機會!是公主你逼我的!”
絮雨不答,目光望向他身後的崇天殿。
崇天殿主體多為木構,火勢既起,怎可能輕易撲滅。眼見煙火已上捲到了中層,人無法入內,此殿是保不住了,裴蕭元和今夜的宿衛將軍一道指揮人將全部救火人分作數隊,各負責接力運水、沙土,或專門撲打,截斷火場,避免火勢繼續蔓延燒到附近相連的殿樓。起初亂哄哄的場面歸於條理,所與人都在緊張忙碌地各司其職。
“所以,你今夜做如此激烈的舉動,不惜自殘,又是為了何故?”
周鶴扭頸,看著身後那已完全籠罩在了滾滾煙火裡的殿門,怪笑。
“公主,你以為,你當日賜我一個來此作畫的機會,便是莫大恩賜,我當感激涕零?你錯了!我早就恨透我這畫師的身份!這個天下沒有公平!我憑什麼,只能做一個畫直?李延事既敗了,我全部的希望也沒了,世上還留這一幅畫做甚?不如燒個乾乾淨淨,去我身上一切恥辱印記,下輩子,我再不碰畫筆一下!”
“你這瘋子!狂徒!罪該萬死!在公主面前,竟還敢如此口吐妄言——”
曹宦在旁厲聲怒叱,叱聲越大,周鶴笑聲越大,癲狂的影,映著他身後的熊熊烈火,詭異至極。
“周鶴,你自詡懷才不遇,你可有想過,山外有山,你屢考不中,不得賞識,有無可能,就是因你文章才幹,本就沒有你自以為的好?”
絮雨忽然說道。
周鶴一怔,頓時止笑。
“想躋身仕途,做人上人,並沒有錯。世情固然溷濁,天下無真正公平可言。但可笑如你,口口聲聲,稱要報效朝廷,心繫天下,實則,你不過就是一個利慾薰心之徒,你有何臉面,敢以丁白崖自比?”
她再望向那已完全被煙火吞沒的壁畫的方向。
“此畫也是葉公心願所寄。燒了也罷,出自你手,是對他和天人京洛圖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