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目送韓克讓的身影消失在了神道盡頭的夜色裡,依舊立著,心中忽然倍覺感慨。

天道難斷。

萬年千載,向來便是吞恨者多。她的阿耶,阿孃,裴郎的父親,母親,丁白崖,乃至阿公、裴伯父……

世上那麼多的人,皆是各有各的遺恨。

然而再想,阿耶在最後的一刻,實現了他長久的心願;阿孃曾經拼死保護過的女兒,如今過得極好;丁郎君得金釵同眠;阿公心願已畢,再無牽掛,從此高雲野鶴,白鹿閒行,而伯父守護的,是他牽繫了大半生的朝堂和黔黎,縱勞苦,又何嘗不是心甘情願……

廢興原有數,聚散亦何傷。

至於她,此生更是圓滿無匹了,又何須庸人自擾,作吞聲惻惻之狀?

她轉面,望向裴蕭元。

他仍在望她阿耶最後的歸處。

她在一旁等待。良久,於這月光寧靜的良夜裡,她聽到他發出了一道低低的喟嘆之聲。

是感慨,應也是徹底的釋然。

接著,他轉了身,朝她走來。在他靴履踏過神道所發的平穩而輕快的清響聲中,回到她的身邊。

一雙堅實的臂膀,將她腰身輕輕擁圈了起來。

“你在想甚?”他的聲音也在她的耳畔響起。

“你方才一直在瞧我。”

皎皎月明,正當懸空。眼前人面容英俊,神情溫柔。

絮雨看著他,沒來由,自心底裡忽然起了一陣衝動。

“我們走吧。這就動身!”

和這處處留有她記憶的城作一番告別,和他一起,踏上下一段的新旅程。

裴蕭元顯然沒料到她突然萌生如此的念頭,看著她。

“怎的,不行嗎?”她笑問。

他亦一笑,伸臂便將她拖入臂中,點吻了下她的額。

“正合我意。”他應。

彷彿已暗盼旅程許久的一雙任性的少年人。當出發的念頭一旦萌生,心便雀躍起來,再也無法遏制。吩咐隨從們照原定計劃明早離開,與笑著無奈嘆氣的老宮監揮手道別,二人騎馬連夜動身。月光如洗,照亮了夜路。

出山後,二人特意繞一段路,轉到西山,來到那送水老翁的家。柴門依舊,黑犬在門裡盤地而臥。裴蕭元悄悄放下帶來的祭肉和兩貫錢。黑犬被門外動靜驚醒,汪汪地吠叫起來。屋中亮起來一團昏光,醜兒揉著睡眼走了出來。他比絮雨初來長安遇見時的個頭已拔高許多,有了小小少年的模樣。

他開啟柴門,看見門口的肉和錢,驚喜不已,卻不敢立刻拿,只轉身,飛快地跑了進去。

很快,送水老翁在醜兒的扶持下,急急忙忙走了出來。他站在柴門之外,循黑犬吠叫的方向望去,隱隱看到一雙騎馬的影,消失在了月光下的道路拐角盡頭裡。

“是那位裴郎君和他的小郎君啊!”

老翁認了出來,驚異而感激地喃喃地念叨了起來。

循舊路而行,曾經的共同記憶,滿滿地湧上了心頭。也不知是他貪戀她在懷的感覺,還是她騎馬累了,想賴在他的身上,二人從起初的各自一騎,自然地變作共騎,令另一匹馬自己跟行在後。

金烏雅再一次地馱著男女主人,不急不慢地敲蹄,行走在山林之中。

林梢疏闊,月光透過枝葉,如嫦娥宮中落下的疏雪,點點銀影,不時掠過金烏那覆著華麗油亮皮毛的雄勁頭背之上。它背上的男女主人,彷彿有說不完的話,一路私語個不停。好在它歷練不凡,入耳不驚,只顧埋頭,循著樵夫、獵人、山民年深日久而走出的小路,曲曲折折,才走出由棟木、紅柳、山楊和槐所織成的疏林,忽然,帶著主人,又入了一片茂密的楓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