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75節(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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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頭搶著一同跟了上去。
書房裡,裴冀正與寧王、崔道嗣在敘話。
白天,崔道嗣快到長安時,忽然藉口腿傷停在臨皋驛,不再繼續和阿史那一道回,其實另有原因。
聖人此前不追究他投敵之罪,不但如此,還頒了個加爵厚賞的聖旨,贊他“忍辱負重”,最後關頭成功阻止阿史那叛變朝廷,功莫大焉。然而,真正內情如何,他自己怎不明白。
就算他救盧文君有功,那點功勞,如何當得起如此厚封,全是沾了外甥的光,聖人替他圓面而已。他心裡羞慚不去,唯恐被人揹後議論,乾脆連獻俘禮也不回,能躲一時是一時。恰好那小胡女又來求救,他本就有些放不下,出了那樣的事,怎忍心不管,將人接來後,左右沒有故舊小輩,不用一本正經作正人君子狀,索性放飛。白日裡,教胡女寫寫字,念念書,所謂紅袖添香,不過如此,再給她起名玉眉,乃“人似玉,柳如眉”之意,夜則擁被同眠,享柔情綽態,全是他前半生從未有過的樂事,日子過得甚是舒心,幾乎忘卻愁煩,樂不思蜀,直到大喪噩耗從天而降,這才匆忙趕回。
今日到了,他實是生出近鄉情怯之感,不敢立刻入城,原本打算等到外甥來接,他先探聽下長安故人的口風,卻沒想到,外甥沒等到,竟是裴冀親自來了。
他與裴冀雖都是裴二長輩,輩分相平,但論年紀,裴冀比他大了一輪還不止,更遑論功勳威望和地位,竟勞他親自出城來接,還叫他看到了自己帶回來的胡女,當時羞慚欲死。然而裴冀一生幾度起伏,閱歷至今,何事沒有見過。寥寥數語,便化解尷尬,終於令崔道嗣安心了些,遂一道回城,為他和將要出京的侄兒夫婦設下今夜筵席。此事又被寧王知道了,不請自來。
三人正相談甚歡,裴蕭元入內,各行禮,請出入席。青頭跟在他的後面磕了一圈頭。裴冀是主人,笑請寧王和崔道嗣同出,忽然看見青頭,叫他上來。
青頭不知何事,哎了一聲,上去等待。裴冀命老僕取來一隻宮制的長匣,開啟。青頭探頭看了一眼,是柄玉如意,不禁糊塗,躬身問:“阿爺,這是何意?”
裴冀含笑望著他:“此為先帝叫我轉你的賞賜。先帝誇你是個好孩子。待你成婚之時,再賞你一千金,兩百畝田。如今先由我替你管,到時便交你。”
青頭驚呆了,醒神接過如意,摸了兩下,噗通跪地,朝皇陵所在的西北方向磕了幾個頭,忽然,放聲大哭,哭聲驚動了外頭的絮雨,和賀氏燭兒等人急忙一道奔來,見他坐在地上,懷中抱著一柄如意,哭得如喪考妣,滿臉都是鼻涕眼淚,裴冀寧王和崔道嗣也都面露戚色,裴蕭元沉默不動,不禁吃驚,問是怎麼一回事。
“聖人!聖人……他老人家對我太好啦!都要走了,他竟還記得我!”
青頭嗚嗚了幾聲,又抱著如意,傷心地嚎啕不停。
裴蕭元到她近旁,低聲將方才裴冀之言複述一遍。絮雨意外之餘,心中不禁也湧出幾分傷感之情,但很快,對著青頭笑道:“我阿耶賞你,是想叫你歡喜的。你哭得驚天動地,萬一吵到了他。”
青頭一想也是,這才破涕為笑,抹淚從地上爬起,小心翼翼地將如意放回匣中,緊緊抱在懷中。絮雨便將裴冀幾人請了出來。
家宴設在後園一竹亭之畔,眾人依照份位繞席案圍坐,賀氏帶著胡女等人在一旁侍應。小虎兒在幾個長輩的膝懷裡爬來爬去,大人談天說地,他便夾在中間,睜著兩隻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時不時也咿咿呀呀地嚷上幾聲,好叫人都看向自己。這不甘寂寞的可愛模樣,實在叫人忍俊不禁,一晚上,裴冀抱著他,都不知親了多少下。
在歡愉的氣氛裡,酒席過半,崔道嗣趁了酒意,豪興大發,以箸為杵,以壇為缶,為外甥和甥婦二人吟一曲他當場作的鳳凰賦,為二人送行。
賦畢,絮雨和裴蕭元向他敬酒致謝。小胡女半懂不懂,然而雙目凝望,一眨不眨望著,滿臉崇拜之情。崔道嗣趁著酒興,又請裴冀也撫一曲,以不負今宵。裴冀欣然應許,命人取來古琴,架於竹叢之下,略一思忖,奏動一曲。
絮雨聽出,他所奏的,正是猗蘭操。
月明風清,竹影婆娑,不時有玉蘭的幽香隨了夜風送至。琴聲和著竹葉沙沙之聲,幽曠而清遠。小虎兒也玩累了,被小胡女抱在懷中,在她溫柔的輕輕拍背裡,香甜睡去。
絮雨靜聆琴曲,不由記起裴蕭元作詩的舊事。記得當時,他因詩裡引用此曲開罪了阿耶,惹他大為光火。而今時光荏苒,高堂已去,昔日那位叫她費心猜度心思的郎君,則變作了她的愛人。
她一時感慨,不由望了過去,恰遇到了他正靜靜望著自己的兩道目光。
撫琴聲中,二人四目相交,暗暗相互凝望。無須言語,便知此刻彼此心中靈犀,到底為何而動。
“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琴聲漸悄,餘音散盡,寧王感嘆一聲。
崔道嗣不言。
經此大變,他早就想開。名臣良將,終埋邙山。金馬玉堂,不過爾爾。若非新帝登基,不合時宜,他說不定便上奏一本,辭官歸往故里。往後碧澗流泉,悠然南山,豈不比在朝廷來得舒心。
裴冀自曲聲裡睜目,見席間無聲,啞然失笑,起身自斟了一杯,“怪我,今夜樂宴,曲子不對,攪擾興致。我自罰一杯!”
寧王此時端起面前酒樽,起身向著老友深深作揖:“你多年前起便求拂衣高謝,然而時至今日,仍是未能歸老河東。這一杯酒,當我敬你才是!”說罷,一口飲盡。
伯父終還是應先帝的安排,迴歸廟堂。少帝倚重於他,往後至少數年之內,他必萬機繁委,劬勞庶政。
裴蕭元又想起了兩年前,他決定應召入京的那個夜晚。此刻,再回想伯父當時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原來皆是苦心。
他感慨之餘,想到分離又是在即,不禁也是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