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說了!已經議定之事,不會再改。”

裴蕭元走去,將方才那一把還立在地上的劍拔起,插入劍鞘。

他背對著眾人,說道。

帳內又一陣靜默。此時,始終不曾作聲的何晉忽然上前。

“請裴都督攜上卑職。當年未能與大將軍同行,是卑職此生最大之遺憾。這一回,請都督賜我彌補之機。”

他向著身前這道年輕的背影恭敬下拜,鄭重叩首。

裴蕭元轉頭,看了他片刻,走來將人扶起。

“準。”

他慢慢握緊了何晉的臂,緩緩點頭,說道。

出城便定在當天半夜,訊息發出,群情激湧,無數人自願跟從都督同行,最後從一群作戰最為勇猛的勇士當中捉鬮擇出八百死士,這八百人準備完畢,飽餐過後,全部休息,以養足精神,等待今夜行動。其餘人員則照計劃做著輔攻和最後衝殺出城的準備,餵馬,擦兵器,集中剩餘的弓箭、火把,分配行動,以備今夜最後一搏。

異常緊張而忙碌的一個白天流逝,夜晚悄然降臨。

圍城的上空漆黑一片,死氣沉沉,不見半點燈火,只城頭的暗處,時不時有守夜士兵的身影經過。從外面看去,無任何異樣。

裴蕭元一個人佇立在漆黑無光的箭樓上。

在黑夜的暗影裡,他面向著遠方,雙目凝視著北淵的方向,心潮起伏,難以自持。

此一刻,他在想甚,或只他自己知曉。

他又轉目,眺望向另一個更遠的他不可能望見的所在,便如此,在寒夜中佇立許久,終於,身影微微動了一下。

他唯恐再看下去,他剛硬的心將生出龜裂,他或將再也無法決然跨上馬背去做他當做的事。

固然在他決定夜闖禁殿的一刻,他已做好今夜如此的準備。不是今夜,也將是明日,明日的明日。但,關乎她的一切,竟真的便如此戛然終止在了渭水的那一個雪夜裡。他當真沒有遺憾嗎。

那傷指之處,似又無聲地暗暗抽痛了起來。

然而,他又似在這一刻獲得了新的乃至是無限的力量和勇氣。因著那方向,有她和她算著日子方誕降不久的還不知是小兒或是嬌女的小生命。無論遠近,是咫尺天涯,是枕間可憐可愛的親親卿卿,是轉身不再回首的陌路背影,皆是無妨。他們存在,他便如身覆戰甲,只會變得比從前愈加無所畏懼,去守護安寧。

他不再看,轉身,邁步下了箭樓,回到他的帳中。

已是出發在即。青頭默默幫他一件件地穿著甲冑,不時偷偷看他一眼,忽然,撲跪到了地上,抱住他的靴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懇求了起來:“郎君不要去了!求求郎君,放心交給別人便好。不管別的,想想公主!還有——”

他彷彿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把眼淚和鼻涕,“郎君還不知道是小郎君還是小公主吶!郎君你就不想知道嗎?公主一定已經捎信過來了!只是被阻在了原州來此的道上!郎君你再等等,再等等就能等到訊息……”

他聲音又慢慢消了下去,仰頭看著主人。

帳中燃著一杆火杖,火光熊熊,顯他面容微微蒼白。他一言不發,任小廝哭求,立了片刻,自己又解了方扣好的甲衣領襟,從懷中摸出一隻小袋,取出內中一隻焐得比他手掌還要熱的符。那符不知何故,形狀殘缺,似曾經歷過暴力的摧殘。他低頭,默默望了片刻,將刻有姓名官職的符面翻轉,拔出鋒利匕首,於背面,一道道地鏨刻了數言,完畢,拇指輕柔摩挲數遍,隨即重放入袋,自青頭還抱著他的兩條胳膊裡強行拔出腿,掀開帳簾,彎腰,走了出去。

金烏騅已在帳外的雪地裡靜靜等他。它如天馬奔騰,曾馱他無數次蹈鋒飲血,今夜,它又一次地候在這裡,忠誠地迎接著它的主人,等待著新的使命。

裴蕭元將掌中之物放入馬身掛的一隻革袋之中,仔細結牢袋口,摸了摸它溫馴靠來的頭,接著,吩咐跟出的青頭:“它交給你了。待大隊出城,你便騎它。”

馬兒彷彿感悟到了某種氣息,再靠向他,張嘴咬他袖。他順勢抱了它頸,發冷的面臉貼靠到那雪夜裡她曾貼靠過的馬首上,閉目停留片刻,他摸了摸它的左耳,低低道了句回去,隨即撒開。

“你將它送到公主身邊罷!”

他吩咐完,不再回頭,將身後那跪地嗚嗚咽咽的小廝丟下,從近旁另名侍從的手裡接過馬韁,翻身上去,催馬便朝城門而去。

相思始知絲不絕。相思始知海非深。

是暫別而已。終有一天,某一個春日裡,他還會和她相遇。她籠著石榴紅裙,姍姍向他行來,而他,是一眼心便闇跳的那個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