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便要去叫人,被絮雨從後一把捉住衣袖。

“我真的無妨。一大早的,不必多事。”

隨手撿起昨夜落在枕畔的一支髮簪,她抬臂,一邊用簪重綰一頭散亂的長髮,一邊解釋。

“想是近來事多,睡不大好,所以方才氣悶而已。”

他彷彿還在遲疑。

她站起來,衝他嫣然一笑。

“我真的沒事了。身體如何,我最清楚不過,我會多休息的。你舅父此刻想必已動身去往宮中辭拜我阿耶了。咱們也別耽擱,免得趕不上送行。”

燭火光照之中,她那一張比之從前清減了不少的面容,似一彎淡霧輕籠的春夜瘦月。

此刻的她,本當柔弱而婉轉,惹人無限愛憐。

然而眼前的她,分明卻是笑靨綻放,是神采奕奕,叫人放心的模樣。

他不由又記起了昨夜他遭遇夢魘她撲來時抱住他的一幕。從未見她露出過那樣驚恐的模樣,她一定是被他嚇壞了。

然而,他能給她的全部回應,卻是那樣的有限。

在知曉了那件事的最終面目之後,有一道無形的牆,已是悄然豎在了他和她的中間。此前和她一起時的種種歡愉,在他這裡,已是戛然而止,譬如草葉朝露,日晞而去。

北淵城外曾經覆過的血太厚。風沙可以埋沒一切,平復大地之上的刀壑和劍痕。他卻終究是做不到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

昨夜的夢裡,那一支他射入了承平後背的箭,將他又一次帶到了北淵之地。屍山如傾,血海覆頂。

她必定以為他認不出昨夜新張的那一幅雲帳,記不得長安日子裡,他和她共有的最初的那段欲說還休、半喜半嗔的隱秘心事。

他什麼都記得。只是不知該如何回應才好,惟只能作不見,彷彿無知無覺。

然而此時,就在這一刻,對著如此一個笑盈盈的她,他感到自己的心彷彿被一根利鞭無聲無息地抽了一下。忽然恨起自己,那一夜,為何最後還是去了西市。

倘若他沒去,不聽,至少對著她,在伸出手的時候,是否可以心安一些,不用像如今這般,戴了一隻看不見的枷鎖。

在他無言的注視下,她套好衣裳,走出去,開了門,喚人服侍洗漱。

冬日清晨的第一道朝陽,射在了開遠門外一片縱橫的柳榆林前,映得昨夜凝掛在柳枯灰枝上的條條冰凌,爍著點點晶亮的光。

寧王領著一干朝臣,將崔道嗣送到了開遠門外的十里別亭之地,裴蕭元便候在十里外的這片柳榆林旁。

戴著幞頭、穿翻領披衣,作長途行路裝扮的崔道嗣領著一眾隨從由遠及近地行來,出現在了附近空曠的官道之上。

崔道嗣不似片刻前和眾人辭別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了。他眉頭微鎖,應懷心事,在路邊看到裴蕭元,也無多少驚訝之色,顯然這是他意料中事。但緊接著,當發現另一道披著毛邊斗篷的身影從裴蕭元身後的一架碧油車裡顯身,登時面露詫異之色,仿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隨後,他反應過來,滾下馬背,領著身後一眾之人跪在了路邊,喊著拜見公主。附近林中雜鳥驚起,紛紛斜飛逃走。

一同出來的青頭伶俐地往馬車前擺上一隻踏腳杌。絮雨下了車,立刻託扶起崔道嗣,叫他無須多禮。

崔道嗣趕忙躬身作揖,說自己怎當得起公主如此紆尊相送。

絮雨笑道:“崔公是駙馬親長,便如同我的親長。何況此番出使,不畏險途,為國奔波,我極是敬佩,臨走贈酒相送,是應當的本分。”

青頭早端來一隻托盤等在一旁。她提起盤中方才熱在車廂火爐上的酒壺,倒了杯暖酒,雙手奉上。

“請崔公滿飲此酒。但願此去一路順利,早日平安歸國。”

崔道嗣感激涕零,顫巍巍地接過,一口飲完,放下酒樽慨然道:“請公主放心!老臣一身老病,形同朽木,蒙聖人不棄,將如此重任交託,便是明知前途刀山火海,也必直往不退。縱然蹈節死義,亦是在所不惜!”

青頭見崔道嗣一副老病之狀,卻還如此表態,感動不已,噗通一聲下跪磕頭:“崔公高義!倘若不是小人無用,怕去了會給崔公添亂,小人恨不得這就跟著崔公一道北上建功,榮歸長安!”

崔道嗣連連擺手,叮囑他安心留下,服侍好駙馬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