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65節(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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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頭精神一陣,不用別人動手,跑進去,飛快拆下剛掛好的那一頂月白帳。王貞風命人將全部的器具連同青頭遞上來的帳子一一搬回到騾車上。
裴蕭元送她出去。她行禮致謝。
“我對崔娘子極是敬重,裴郎君放心,我會幫姑母用心準備祭日之事,郎君忙事便可,無須記掛。”
裴蕭元誠摯道謝。王貞風含笑與他道了聲別,登車離去。
裴蕭元目送馬車離去,隨即轉身入內,匆匆更衣,取來弓箭便走。
青頭忽然追出來,“哎哎”地似有話要說。
裴蕭元知自己這小廝長舌,通常十句話裡,有用的只有一二句。見又因方才那事耽擱了些時候,怕李誨等人等得著急,哪來空閒再聽他饒舌,丟下小廝便去。
他縱馬來到城北光化門,果然,李誨和十幾名同行的王府護衛、奚官等,早已到來。他正翹首張望,忽然,遠遠看到裴蕭元的騎影,眼一亮,忙排開眾人,親自催馬來迎。二人遇在城門外的一道牆垛下,李誨下馬便拜,口稱師傅。
裴蕭元翻身下馬將他托起,解釋說,他一早有事羈絆,以致失約,此刻才到,叫他久等。
李誨忙道:“師傅只要來便好,我等多久都沒關係。方才若不是師傅派的人來告過一聲,我還擔心你又後悔收我為徒,不想來了!”
裴蕭元啞然失笑,打量了下李誨,見他今日穿了身利落的馬裝,腰上緊緊扎一條金玉飾的十三銙蹀躞帶,上面懸系刀弓,後腰斜背一隻髹漆描金花的箭筒,腳踏皮靴,看去一改往日文弱,頗見幾分少年人的英氣,頗為滿意,握了握他臂,勉勵幾句,隨即領人上馬,往金吾衛演武場行去。
這個白天,他教了李誨一些基礎的騎射功夫,發現李誨不但學得用心,人也聰慧,能舉一反三,最難得的,是他不怕吃苦,身上沒有半點京中富貴子弟的紈絝習性。因平常不怎麼接觸刀劍,多次拉弓之後,手指和手心被堅硬的弓弦磨得通紅髮腫,若非裴蕭元無意發現,他自己始終一聲不吭,練得一絲不苟。這叫裴蕭元刮目相看,對這個新收的徒弟更是喜愛。師徒在演武場待了半天,又領他出城騎馬,傍晚方結束今日教習,親自送他回到寧王府的大門外。
李誨回來還十分興奮,意猶未盡,懇切挽留,要他進去用飯。然而裴蕭元此刻已經知道寧王意圖,怎肯再貿然踏入王府,何況,他另外確實有事,推辭後,騎馬離去,來到了陳家酒樓。
這間酒樓不像春風樓那樣聲名在外,地處曲巷,門庭雅緻,但佔地不大,內中沽賣酒水和吃食,幾個住家的陪酒女郎而已。長安更多的,還是這種遍佈街巷的籍籍無名的小酒家,做的也多是熟客生意。
今日承平約他來此吃酒,說是受人之託。
裴蕭元到的時候,承平早已在一間僻室內就座,不像他平常那樣放浪形骸,身邊並無熟識的陳家姐妹相伴,只他一人獨坐飲酒。看到裴蕭元現身,面露笑意,點了點頭,起身輕步而出,在外親自為他守看。
裴蕭元環顧四周畢,坐到承平方才的位置上,取了只潔淨的杯,提壺倒一杯酒,飲了一口,淡淡道:“出來吧。”
他話音落下,自屋角的一面帷帳之後出來一人,五六十歲的年紀,打扮普通,穿灰色上領袍,系一條普通黑帶。因為長久不再騎馬挽弓,身形漸變臃腫,但從他走路腳步落地的穩健可以推斷,此人從前應當是名武將。
當朝高官、尚書馮貞平坐到裴蕭元對面,自己倒了一杯酒,向著對面的年輕人敬了一敬,一口飲盡,隨即笑道:“裴二郎君如今是大忙人,肯來此見我這老朽一面,實在感激不盡,就先飲為敬了。”
裴蕭元沒動,只笑道:“聽說你給了王子五千金?他最近欠下一筆賭債,向我借錢,我哪來的錢可以借他,他便逼迫我來。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麼酒,能叫馮尚書出五千金約我來此。”
馮貞平的神色非但不見半分慚意,反而變得鄭重起來,道:“莫說區區五千金,只要裴二郎君肯賞面,便是五萬、五十萬、五百萬,乃至更多,無極多。只要我有,皆可拱手,與君分享。”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凝重,帶著某種未道破的隱含的意味。
裴蕭元的唇邊浮出一縷笑意:“是什麼事,能叫馮尚書出這麼大的本錢?裴某洗耳恭聽。”
馮貞平不再迂迴,再次斟酒,轉向西北方向,朝著地面灑酒,接連三杯過後,自己跪地鄭重叩首。
完畢,他轉向裴蕭元:“方才三杯酒,是我敬拜令先尊,我也知,我沒有這個資格。從前的事,是我的罪過。今日請裴二郎君來,就是為了請罪。”
“當年變亂洶洶,我與神虎大將軍在戰中曾多次呼應,他視我為友,我卻狼心狗肺,不但故意推遲發兵援救,致令大將軍以身殉國,後來還反誣大將軍爭功。我固然罪該萬死,但有一言,須叫郎君知道,當年所有的事,皆非我的本意。柳策業以長安大勢威逼於我。我若只我一條命,大不了不要,但我有眾多親族,我不能叫我闔族老幼因我而遭殃,我迫不得已,只能遵他指令行事,致令——”
馮貞平情緒激動,一口氣說到這裡,猝然停下,喘息稍定,望向對面,卻見那年輕人手中捏著他方飲盡了酒的空杯,緩緩旋轉玩弄,神色平靜,並無馮貞平原本期待中的反應。
“實在是當日,定王勃勃興起,運勢集於一身,已是無人可替。我卑劣小人,做不到如令先尊那樣忠肝義膽,一心持護太子——”
兩行熱淚自馮貞平的眼中淌下。
“這許多年來,我時時因當年之事而錐心痛悔,那些事絕非我的本意,我是受人脅迫,不得已而為之。康王對神虎大將軍更是敬慕無比。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嘆,恨自己太過無能,力不從心,不能為大將軍盡上半分心力。”
“大將軍人雖去,英靈不滅。然時至今日,柳策業陳思達之流憑藉太子,依舊身居高位,權柄在握,大將軍竟然至今未得正名!旁人也就罷了,我不信,郎君對此,竟也無動於衷?”
裴蕭元放下手裡的杯,望著對面之人,似笑非笑:“我無動於衷如何?義憤填膺又能如何?”
馮貞平以袖擦乾淚痕,起身,走到裴蕭元近畔,壓低聲道:“裴郎君,如今朝堂之勢,你應當看得清楚。聖人只有二子,百年之後,太子繼位,焉能容你?第一個要殺的,必定是你。康王便不同了。他早就敬慕於你,獲悉新安王拜你為師,羨慕不已。今日若非他身份不便,恨不能隨我同行,來此親自為郎君你斟酒一杯,如此方能表他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