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56節(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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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刻,或許就有幾根不知是誰人的枯骨,正被他踩在腳下。
他看到自己上司大將軍韓克讓就立在近畔。前方的坡樑上,則停了一架坐輦,上坐一人,那人背對著他,面向著坡下的荒野,身影凝定。
韓克讓見到他,略略點頭,示意他前行。
裴蕭元慢慢走到近前,向著此人背影下跪:“罪臣裴蕭元,叩見陛下。”
皇帝沒有動,只漫聲道:“你來。到朕的身邊來。”聲音意外得平緩。
裴蕭元起身,登上野陂,停在皇帝坐輦的身後。
“你能瞧見什麼?”皇帝問。
裴蕭元循著他目光的方向展望前方。在清冷的夜半月光下,一望無際的荒野之中,由近及遠,到處都是抔土堆,高高低低,有新的,也有年深日久坍塌無蹤乃至裸露在外的坑地。白色的,半埋在淺土裡的,是野狗刨叼出來的殘骨,再遠一些,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隱隱有爍滅不定的慘淡綠光在漂浮,那是託載著無主亡靈的鬼火,隨著夜風,四處遊蕩。
“昨夜朕去見了嫮兒,她說要去尋她阿孃。她不知道,她的阿孃就在此間,不知亂葬在了何處,更甚者,或許是被棄在野表,而今屍骨,蕩然無存。”
皇帝那剋制得聽起來如同平淡的聲音在裴蕭元的耳邊響了起來。他的眼中閃過一縷驚詫,驀地轉向皇帝。
沉默了一下,皇帝望著遠處幽夜下的曠野,繼續說道:“當年她母女出事之時,朕全然不知。朕對不起她們,當時朕正帶著兵馬輾轉各地,每日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平叛,沒有親自回去接應她們。朕也做夢都不曾想,長安會破得如此之快,數月後,在陣前收到訊息,接應她們的人還沒趕到,城便被破,她母女失去下落。”
“那時戰事正是吃緊,朕也做不到脫身返回親自去尋,只能再派人到處地找。也是那個時候,關於她母親的流言開始傳播……”
皇帝頓了一頓。
“是朕太愚昧了。一面告訴自己此事不會是真,一面在深心裡已是開始信了。等到戰事平定,收復長安,朕也登基,流言已甚囂塵上。朕始終沒有她和嫮兒的下落,倒是當夜有一值夜的城衛軍官親眼看到她與畫師同行,狀若奔逃。那軍官是為朕做事的,不會說謊。也是那個時候,朕徹底信了流言,心灰意冷,盛怒之下……”
皇帝停下講述,緩緩閉目。
裴蕭元默然。
“是朕太過愚昧了,竟然會懷疑她阿孃……”片刻後,皇帝再次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再後來,朕本以為死於戰禍的趙中芳竟找了回來。那時大局已定,皇后太子皆已就位,柳策業領一干關內世家作朕肱骨。趙中芳不敢立刻告訴朕全部實情,只說當夜王妃奉命入宮,隨後沒有回來,嫮兒則走失在了城破之時。直到有一天,是嫮兒的生日,他奉命去潛邸理事,回來之後,深夜忽然痛哭流涕,向朕坦告一切。朕遷怒他,斥他在回宮之時為何不立刻告知朕,將他驅逐出宮。”
“他一個閹人,終究不過是替朕擔當了罪過而已。即便他一開始便告訴朕實情,或者哪怕是在登基之初,此事便叫朕知道了,朕恐怕也不會如何……”
皇帝的聲音在掠過亂葬崗的夜風當中,聽起來倍加蕭瑟。
“先帝享樂半生,留下破爛山河。朕登基之初,全國戶口大減,國庫空虛,內有各地藩鎮節度使首鼠兩端待勢而動,外有西蕃勁敵,虎視眈眈,狼庭諸姓,亦各自立王,局面錯綜複雜。還有景升一黨,多年經營,根深蒂固,那些立在朕位下的滿堂朝臣,半數恐怕都曾入其門下。朕能如何?朕只能忍下來,就當朕什麼都不知道……”
皇帝慢慢捏緊手掌,骨節格格作響。
“後來朕暗中調查,終於查到一個當年因害怕滅口而逃走的柳家衛士頭目,才知當夜丁白崖重傷落水而亡,衛士將她阿孃帶入宮中,那毒婦因事被耽擱了,害怕叛軍到來自己也走不掉,已是匆匆逃走,留下命令奪害她命,又下令棄到城外這亂葬崗裡,死後也不放過,要對她加以羞辱。那頭目叫手下人奉命行事,自己隨後也逃走了。”
皇帝轉面望向裴蕭元。
“裴家兒,昨夜嫮兒問朕的那些話,朕是一句也答不出來。朕如何敢叫她知道,她阿孃在許多年前被拋在了此處,或受兵匪踐踏,或遭野狗啃噬,朕再也找不到她的半分蹤跡了。”
裴蕭元向著前方曠野下跪,鄭重行一大禮。
皇帝看著他行禮的身影,口中繼續道:“朕登基之初,需上下齊心,朝廷穩固。更重要的原因,是西蕃仍是心腹大患。”
“毋論天意還是人為,朕當初既然接手江山,便須守住。在朕死後五十年,一百年後,天下將會如何,朕不知曉,也管不住,至少在朕還活著時,絕不容我聖朝列祖列宗於塞外浴血開拓所得的土地丟掉一分一寸。哪怕是不毛之地!”
“朕自登基之初,便做著與西蕃決戰的準備,此也是朕固位後的頭等大事。朕準備了十幾年,終於在三年前,得以一雪前恥,我聖朝復立國威。裴家兒,你在當中,可算是替朕立了大功。”
裴蕭元向著皇帝作揖:“此為臣之本分。”
皇帝半靠在坐輦上,望著月光下這張在他面前無時不刻總保持著沉靜和恭謹的面容,笑了笑。
“裴家兒,朕對你很是欣賞。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不純。你還在為當年舊事耿耿於懷,此番入京,你另有所圖,若是叫你得到機會,你必也是個殺得人頭滾滾的主。”
裴蕭元倏然抬目,便對上了皇帝射向他的兩道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