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客隨主便的道理。絮雨擱下自己原本要穿的舊男衣,換上了。賀氏帶著使女也來了,請她前去用飯,笑道:“外頭風大,又冷,凍得人耳朵都要掉,小娘子遠道跋涉而來,必定疲乏,今晚用了飯便早些休息。郡守命我轉話,明日見面,也是不遲。”

她的衣著樸素,笑容親切,但眼睛卻很有神,暗藏幾分精明的光。

“多謝尊長關愛,也有勞阿姆了。傍晚路上用過飯了,我也不累,若是裴公方便,我想早些拜見。”

賀氏不再勸阻,挑亮燭火,命跟來的侍女助她綰髮,完畢,暗暗打量了眼面前的女子。

和剛到時的樣子截然不同,她彷彿換了個人,一身襦裙,燈火之下,明麗映人。

聽聞這女子無父無母,也不知是何來歷,雖然多年前便隨了收養她的阿公來過這裡,賀氏也曾與她處過一段時日,知她極是懂事——記得當時大人不讓出去,她便從早到晚整日只在屋中作畫,手凍得生瘡也不放筆。但那時,畢竟年幼,尚未定性,如今多年未再見面,也不知性情到底變得如何了。

非賀氏多心,而是婚姻並非小事,她私心疼愛少主人,故難免上心。今夜一番暗中觀察,發現長大後的葉女無論是樣貌,或教養、禮節,無一可挑剔之處。

非要尋個不是的地方出來,便是出身低了些。

不過,家主既然接納,這便不是自己該考慮的事。她的年紀也大了,精力日漸不濟,正盼著早日能有新的女主人,如今終於得償所願。

賀氏收回了目光,上前親手替她理好半臂和束腰。屋外入夜風大寒涼,又繞肩為她圍了一領厚絨帔子,最後才後退,躬身行了一禮,含笑恭敬地道:“請小娘子隨我來。”

書房之中,一個鬚眉半白的清瘦老者正在向著燭火夜讀,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賀氏叩門稱葉女前來拜見。

他眼一亮,立刻抬頭放下書卷,正要起來,頓了頓,抬手又先撫平自己的鬚髮,再正了正衣襟,最後坐直身體,肅容完畢,方開口命人入內。

這女娃雖然很快就要成自家人了,但現在還是客,又是多年沒見面的後輩,不好叫她看到自己不修邊幅的模樣。

絮雨走了進去,朝端坐在對面座上的裴冀行禮,呼裴公,拜謝。

裴冀無女,早年有個獨子,和裴冀胞弟神虎將軍一樣,叔侄二人相繼戰死在了那場國殤裡,如今身邊雖還有個視若親兒的侄兒,名蕭元,但卻時常不在跟前。且侄兒性情沉斂,見面除了問安和公事,和他也無別的閒話。至於身邊的部下和僚屬,更不可能交心。在這種邊遠之地長年孤獨久了,面前忽然多瞭如此一個花朵似的的女娃,方才想好的說辭全給丟在了後腦勺,笑意不覺爬上眼角,連連點頭,叫她無須拘束。

“那年你跟阿公來此,我記得你只這麼高——”

他抬手比了比桌案。

“一晃眼你竟也這麼大了!時光不居啊,只見少年人迎風拔長,不覺自己白頭,眼看已是變作朽木老骨了。”

或是有所感懷,歡喜之餘,他又笑嘆了一聲。

絮雨望著面前之人。

若從外表看,很難想象,面前燭火中這位身著便服看起來頗為蒼老的邊地郡守,便是昔日那位曾挽狂瀾於既倒的救世名臣裴冀裴宰相。

十六年前,當朝發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叛亂,叛軍勢頭之猛,令朝廷措手不及,先帝在景升太子的保護下倉皇出逃,京城隨之陷落。正天崩地裂人心潰散時局危難之際,是當時已辭官隱居故地的前宰相裴冀站了出來,如中流砥柱,召合各方諸力,穩定人心,又親赴戰場排程指揮。他被先帝封為安國公,再度拜相,名望一時天下無二。

然而,便如水無定勢,人亦無常好。就在克復京城大局將定時,短短半個月內,先後發生了兩件大事。先是傳言景升太子逼宮未遂自盡,接著,本就已是老邁不堪的先帝深受打擊臥病不起,遜位於那時還是定王的當今聖人。朝堂還沒從這一系列變故里平穩下來,身為宰相之首的裴冀又被捲入了胞弟神虎將軍裴固的罪案,貶謫外放,幾經輾轉,最後來到這裡,做起了郡守。

甘涼雖遠去京城,威遠郡卻是要衝之地。對於尋常人而言,或也可將這視作朝廷信任,在此歷練幾年,便是日後官場的資歷。但對他,毫無疑問,意味著是被徹底放逐在了朝堂之外。

絮雨早年雖然也隨阿公見過他的面,但畢竟是外人,且多年未再見了,這回再來,本就心事重重,起初免不了有疏離戒備之感,見他態度親和更甚從前,登時多了幾分親近之感,便說:“裴公老當益壯,定能長命百歲。”

她說的是普通的一句安慰之言,但目光誠摯,叫人感覺熨貼無比。

裴冀大笑出聲,問她路上的事,絮雨一一作答。閒敘片刻,看出她眉間帶了幾分淡淡倦色,忙將賀氏喚入,叫帶她回去休息。

“你來了這裡,就當是自己的家,往後安心住下,缺什麼,只管和她講。記得早年你來的那回,外面還亂著,也不敢叫你出去,如今不一樣了。此地雖然不若內郡物阜,但風光壯闊,也頗有可遊之處。等你休息好,我叫人領著你,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賀氏方才人在門外,卻將內裡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

郡守平日多沉鬱,難見有舒心的笑,今夜卻一反常態,可見他和此女投緣。

再想到那樁即將到來的喜事,賀氏的心情也跟著倍加欣喜了,立刻應下。

絮雨告辭退出後,裴冀面上的笑意還是久久未消。他也沒心思再做別的事了,負手在書房裡開始踱步,沉吟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