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無憂嘆道:“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發了瘋,什麼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該的事,卻忍不住要去做。我覺得為了他而去冒險,越是危險,心裡越快活,就是為他死了,也是情願的。唉,那時候我真像給鬼迷住了一樣。我對他說,我知道有一柄利刃,鋒銳無比,什麼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斷。他歡喜得跳起來,忙問在什麼地方。我說,那就是我們墨攻派代代相傳的墨玉筆!”

王嘉遇聽到這裡,心頭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貼身藏著的墨玉筆,想起南宮月華曾說這是她們的鎮教至寶,當時跟她劇斗方酣,只道她隨口亂說,原來確與墨攻派頗有干係。

南宮無憂繼續道:“我對他說,這兵器是我們教裡的三寶之一,藏在玉龍雪山的毒龍洞裡,那是我教的聖地,洞外把守得甚是嚴密。他求我領他去偷出來,他說只借用一下,報了大仇之後一定歸還,他不斷地相求,我心腸軟了,於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帶他到毒龍洞去。看守的人見到令牌,又見我帶著他,便放我們進去。”

南宮月華道:“姑姑,你難道敢穿了衣服進毒龍洞?”南宮無憂道:“我……當然不敢……”孟逸然插口問道:“為什麼不敢穿了衣服進那個……那個毒龍洞?”

南宮無憂哼了一聲不答。南宮月華道:“毒龍洞裡養著成千上萬條鶴頂毒蛇,進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處蛇藥抹不到,給鶴頂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這些毒蛇異種異質,咬上了三步斃命,最是厲害不過。因此進洞之人必須脫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藥。”孟逸然道:“哦,你們當真……當真……”

南宮無憂道:“當真什麼?若不是這樣,又怎進得毒龍洞?於是我脫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藥,叫他也搽蛇藥。他背上擦不到處,我幫他搽抹。唉,兩個少年男女,身上沒了衣衫,在山洞中你幫我搽藥,我幫你搽藥,最後還有什麼好事做出來?何況我早已對他傾心,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把身子交了給他。”

孟逸然聽得雙頰如火,王嘉遇只感到林美茹軟軟的偎倚在自己胸前,覺得她身子漸漸熱了起來,心中忽想:“美茹對我溫柔體貼,從來不像二妹那樣動不動就大發脾氣。”為什麼這時忽然生此念頭,卻也說不上來。林美茹卻想:“我爹爹死了,沒人對我憐惜照顧,世上唯一的依靠,便是身邊這個……可是,可是……那不成的!”

南宮無憂幽幽嘆道:“你說我不怕醜,那也不錯。唉,後來我就推開內洞石門,帶了他進去。這墨玉筆和其餘兩寶放在石龍的口裡,他飛身躍上石龍,就拿到了墨玉筆,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餘兩寶都拿了下來。那便是三十二枚金棋子和那張《蔣公寶庫圖》了。”她說到這裡,閉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見他把三寶都拿了下來,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棋子和《蔣公寶庫圖》放回龍口。”孟逸然早知那是什麼,卻故意問道:“什麼寶庫圖?我爹爹一心只想報仇,要你們的舊地圖來有什麼用?”

南宮無憂道:“我也不知是什麼地圖,這是本教傳下來的。哼,這人就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話,只望著我笑,忽然過來抱住了我,後來,我也就不問他什麼了,他說報仇之後,一定歸還三寶。他去了之後,我天天念著他,兩年來竟沒半點訊息,後來江湖傳聞,說江南出了個遊俠,使一支怪筆,善用金棋子傷人,武功又高,做事又不顧後果,江湖人稱‘不歸太歲’。我知道定然是他,心裡掛念他,不知報了大仇沒有。過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查到三寶失落,知道我曾帶人入洞,要我自己了斷,終於落成了這個樣子。”

孟逸然道:“為什麼成這個樣子?”南宮無憂含怒不答。

南宮月華低聲道:“那時我爹爹當教主,雖是自己親妹子犯了教規,可也無法迴護,姑姑依著教裡的規矩,服了解藥,身入蛇窟,受萬蛇咬齧之災,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那是給蛇咬的。”孟逸然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對這個老乞婆頓感歉疚。說道:“這……這可真對你不住了,我先前實在不知道……”南宮無憂橫了她一眼,哼了一聲。

南宮月華又道:“她養好傷後,便出外求乞,依我們教規,犯了重罪之人,二十年之內必須乞討活命,不許偷盜一文一飯,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賙濟。”

孟逸然低聲說道:“要是我爹爹真的這般害了你,那確是他不好。”

南宮無憂鼻中一哼,說道:“我給成千成萬條蛇咬成這個樣子,受罰討飯二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那日我帶他去毒龍洞,這結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說是他害我的。他對我不起,卻是他對我負心薄倖。那時我還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討,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內,就聽到他在金華殺人報仇的事。我想跟他會面,但他神出鬼沒,始終沒能會著。等到見到他時,他已給人抓住了。你們知道抓他的人是誰?”

南宮月華道:“是金華的仇家嗎?”南宮無憂道:“正是。就是剛才你見到的吉祥堡那幾個老頭子。”南宮月華和孟逸然同時“啊”的一聲。南宮月華是想不到吉祥堡的人竟與此事有牽連,孟逸然是聽到外公們來到漢城而感驚詫。

南宮無憂道:“我幾次想下毒害死敵人,但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飲食,什麼都要他先試過,這一來我就沒法下手。他們押著他一路往北,後來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張地圖來。有一次,我終於找到機會,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身上的筋脈都給敵人挑斷了,已成廢人,對頭武功高強,憑我一人決計抵敵不了,眼下只有一線生機,他正騙他們上玉璧峰去。”南宮月華問道:“他到玉璧峰去幹什麼?”南宮無憂道:“他說天下只一人能救他,那便是蘭陵派掌門人云山禪心顏谷峰。”

王嘉遇在床底聽著這驚心動魄的故事,心裡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痛恨、是惋惜、還是憐憫?這時聽到師父的名字,更凝神傾聽。

孟逸然聽南宮無憂提到了王嘉遇的師父,也更留上了神,只聽她接著道:“我問他顏谷峰是什麼人,他說那是當世第一高手,他雖從未見過,但素知這人正直仗義,要是見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會出手相救。他說吉祥堡五老的五花陣很厲害,又有崆峒派的人相助,除了顏掌門的,別人也打他們不退,他叫我快去玉璧峰,向顏大俠哭訴相求。我答應了,但我上得玉璧峰,找到顏大俠的居所,他卻不在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說著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便在玉璧峰絕頂上閒逛空等,一天見到懸崖峭壁上有個大洞,黑黝黝的長得挺怪,我用樹皮搓了根長索,縛在懸崖頂的一棵大松樹上,吊下去瞧瞧。那洞裡面有條山崖的裂縫,像是條過道,走進裡面又有個山洞,像一間房那樣,晚上我就在那裡過夜。過得三天,那五個老頭兒抬著他上了山頂,還有兩個崆峒派的道士,他騙他們說,那張地圖藏在玉璧峰絕頂,可偏不肯說到底是在哪裡。五個老頭兒不住對他上刑,他東拉西扯,五老大發脾氣,可是財迷心竅,怕下手太重,弄死了他,又怕惹得他拼死不說,終究得不到寶藏。我乘他們吵吵鬧鬧,心神不定的當兒,下了幾劑補藥。崆峒派的兩個臭道士一補就虛火上升,補死了。吉祥堡的老三、老四也補得手足麻痺,半天行走不得……”王嘉遇心想:“怎麼吃補藥就補死了,哼,她有這麼好心,給敵人進補?什麼補藥,還不是毒藥!”

只聽得南宮無憂好聲好氣的說道:“孟姑娘,你精神還好嗎?我配兩劑十全大補湯給你補補身子,好不好啊?”孟逸然道:“呸,你要下毒害我,快快動手好啦!不過我補死之後,你永遠見不到我爹爹啦。”她料知南宮無憂心中所企盼的,只是想見她爹爹一面,倘若殺了自己,線索便斷,自己命懸其手,非吊住她胃口不可。

南宮無憂繼續道:“我乘著他們心慌意亂,大起忙頭的當兒,想法兒把那負心漢背了出來,躲在顏大俠的屋裡,顏大俠還沒回山,可是五老卻也不敢進屋搜尋。他們你怪我,我怪你,五兄弟爭吵一番,便下山追趕去了。我搬著那負心漢進了山洞,又從顏大俠家裡偷了一批乾糧食物,跟他在洞裡過了幾天。我心裡好快活,好快活,說要揹他去嘉米爾高原,跟著他過一世。他卻唉聲嘆氣,愁眉苦臉,說手足筋絡給挑斷了,就此不想做人了。我們沒了糧食,不能在山上多耽,料想五老必已遠離,我便負他下山,在山下鎮上耽了下來,我晚間去有錢人家盜了些金銀,找了家小戶人家住了。他身上的傷好了些,我便捉蛇取毒,他跟我學使毒進補的功夫,說要補死五個老賊報仇。他用心寫了兩本書,要我幫著將一本書浸透補藥。我們又做了大小兩隻鐵盒子,其中裝了機括,可以開蓋射箭,兩隻鐵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手工比打造銀器還更精緻。我問他這兩隻鐵盒有什麼用,他說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補藥的武功秘笈和寶藏地圖,引得五老來開鐵盒,就算毒箭射他們不死,那秘笈和地圖也補死他們了。他說五老貪財愛武,武功又高,除此之外,沒別的法子可以得報大仇。”

王嘉遇聽到這裡,這才明白,孟兼非之所以安排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鐵盒,實是深謀遠慮,用來報復五老的,想不到竟落入了自己手中,而自己逃過大難,相差也只一線,實是僥倖之極。

南宮無憂又道:“他說,這兩隻鐵盒和兩本武功秘笈、地圖,一真一假,一有毒一無毒,對付了大仇人之後,就不必去害無辜之人了。不知道現下這鐵盒、秘本,是不是還在他身邊。咦,五老現在怎麼只來了三個,我遲早給他們吃點補藥,割了他們的首級和手腳,去給你爹爹瞧瞧,也好讓他高興。”孟逸然道:“這可多謝你啦!”

南宮無憂續道:“又過得幾個月,我在鎮上見到五老尋了回來,說過幾天要再上玉璧峰去尋線索。我回去跟他一說,他說良機莫失,次日便帶了鐵盒和浸了補藥的書本,再上玉璧峰,說是要守株待兔,等候五老上山。我們上山後便躲在那山洞裡,這次我帶了不少乾糧,足可捱得一個月。安頓好後,我心裡高興,輕輕哼著山歌,他大概多謝我這麼幫他,伸臂摟我過去。這些曰子中,我知道自己臉蛋給蛇咬得難看之極,從來不敢親近他。這時在黑暗之中,他跟我親熱,我便也由得他,哪知一挨近身,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伸手到他衣內一摸,掏出一件軟軟的東西,打亮火折一看,是一隻繡得很精緻的香荷包,裡面放著一束女人頭髮,一枚小小金釵。我氣得全身顫抖,問他是誰給的。他不肯說。我說要是不說,我就不去引五老。他閉目不理,神氣很是高傲。你瞧,你瞧,這女娃子的神氣,就跟他老子當年一模一樣。”

她說到這裡,聲音忽轉慘厲,一手指著孟逸然,停了一陣,又道:“我氣苦之極。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他卻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我還想逼他,卻聽得山崖上有聲,悄悄出去探聽,聽到五老上山來了。他們自己商量,說顏大俠也回了山,需得小心。五老遍找不見,互相疑心,自個兒吵了一陣,到處在山上搜尋,這可就給顏大俠察覺了。他施展神功,將他們都趕下山去了,自己跟著也下山去了。這天晚上,我要那負心漢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他知道一經吐露,我定會去害死他的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趕去保護,始終閉口不答。我恨極了,一連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荊狠狠鞭他一頓……”

孟逸然叫了起來:“你這惡婆娘,這般折磨我爹爹!”南宮無憂冷笑道:“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厲害,他笑得越響。他說倒也不因為我的臉給蛇咬壞了,這才不愛我。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過我,毒龍洞中的事,他不過逢場作戲,他生平不知有過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裡的,只是他未婚妻一個。他說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說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誇那個賤女人一句。打到後來,他全身沒一塊完整皮肉了,還是笑著誇個不停。”

南宮月華道:“姑姑,世上男人喜新棄舊,乃是尋常之事。真正一生不二色,只守著一個女人的,那是千中挑、萬中覓的珍貴男兒。所以古人才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孟逸然忍不住介面道:“男歡女愛,似我爹爹這般逢場作戲,雖屬常事,卻是不該。我們還是講究有情有愛,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有恩有義,所謂‘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不論男女,忘恩負義,便是卑鄙,喜新棄舊是無恥惡行。”

王嘉遇本與林美茹偎倚在一起,聽到這裡,不禁稍縮,跟林美茹的身子離開了寸許,兩人肌膚不再相接。林美茹心中一凜:“我此番出來,本是要報答王公子的大恩,捨命助他尋回孟姑娘,跟他一起躲在床底,乃是萬不得已。如果他忽然對我好了,不但我是忘恩負義,連累他也是忘恩負義,他是響噹噹的大丈夫,我千萬不可敗壞他品德。”不由得額頭微出冷汗,向旁邊縮開數寸,本來兩人呼吸相聞,面頰相觸,這一來便離得遠了。只聽得王嘉遇微微呼了口氣,林美茹心道:“王公子,對不起!我心裡好愛你,但我跟你有緣無分,盼望我來生能嫁給你。”她卻不知,王嘉遇此時心中所想的,既不是她林美茹,也不是床上的孟逸然,而是那個豫章公主鞠舒屏。

南宮無憂道:“你倒通情達理,知道是你老子不對!”孟逸然恨恨地道:“忘恩負義,負心薄倖,便是不該。”南宮無憂道:“是啊!”她繼續講吓去,說道:“到第三天上,我們兩人都餓得沒力氣了。我出去採果子吃,回來時他卻守在洞門,說只要我踏進洞門一步,就是這麼一下。他雖失了武功,但有墨玉神筆在手,我也不敢進去。我對他說,只要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倖,他雖是個廢人,我還是會好好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說他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的性命。好吧,我們兩人就這麼耗著。我有東西吃,他卻捱餓硬挺。”

南宮月華黯然道:“姑姑,你就這樣弄死了他?”南宮無憂道:“哼,才沒這麼容易讓他死呢。過了幾天,他餓得全身脫力,我走進洞去,再將他狠狠鞭打一頓。”

孟逸然驚叫一聲,跳起來要打,卻被南宮月華伸手輕輕按住肩頭,動彈不得。南宮月華勸道:“別生氣,聽我姑姑說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