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抉擇
章節報錯
第16章 抉擇
15.
我正式見到父親的再婚物件也是在一個暗沉的冬日。
這場婚姻來得迅速,比起戀愛結婚更像是兩個單身帶孩子的人搭夥過日子。雙方都是事業有成的中年人,能齊聚的空檔只有週日,我在清早時就被奶奶督促著起床打扮,辮子綁起來,劉海理整齊,穿米色的毛線裙打底,又在外面罩上白色的毛呢大衣,比平素在學校還乖巧十分,等到父親在樓下按鈴,我又被緊急抓回去,認真在臉上掃了幾筆腮紅,才正式被放出門。
來自長輩的囑咐慎之又慎:對方是觀念傳統的女性,帶有一個比我小三歲的女孩。作為相對年長的一方,務必要聽話,懂事,性子活潑愛笑才能討人喜歡。我對此不陌生,一路上在父親的汽車後排對著化妝鏡練習開場白,偶爾停下來修正幾個詞或者斷句的語氣,正在恭維對方美貌還是誇贊對方事業的優先順序上猶豫,汽車已經穩穩停在家庭餐廳前。我下車,見到等待的母女倆,當時就將打了二十分鐘的腹稿砍掉一半,原因無他,這位年過三十的婦人顯然早早被家庭和工作壓得不堪重負,黑發隨意地在腦後紮成一束,深灰的羽絨服襯著蒼白的側臉,神情是與父親相比也不遑多讓的冷峻。
那場面現在回憶來也是怪異。灰暗的冬日街頭,疲憊的婦人牽著樸素的小女孩,低聲剋制地同我工作狂的父親交談,氣氛平淡卻舒緩,而一旁精心打扮的我已不能用格格不入形容,更貼切的詞語是彼此割裂,毫不相幹。在這方面我更像我的生母,一個為浪漫與自由而生的造型師,早早受不了過於嚴肅沉悶的父親而選擇離開。事到如今很難說誰對誰錯,唯一能肯定的是dna果然不止是生物書上單純的概念。如果當時有生母在場,我大概也不會那麼像個異類。
準備了一路的開場白徹底作廢,咽回肚子。直到兩個大人彼此寒暄完,婦人才終於把視線轉向我,正面相對的時候比旁觀顯得溫和許多,她望著我,從上到下,眉間不自覺地蹙起,卻還是笑一下,對我招招手:是葉良吧?嗯。果然是個漂亮的孩子,她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聽你父親說你在城南念書,平時很辛苦嗎?還好,畢竟學習是主業,辛苦一些也值得。這樣,但也不要太勉強自己,升學組的壓力總是很大的,這次的期中考怎麼樣?比想象中得難些,不過名次有進步。講到這裡她才鬆了眉,帶點欣慰地點頭。
“那就好。”
午餐便在這種不尷不尬的氛圍中進行,對方果然是傳統嚴謹的性格。雖然不到食不言的程度,但也不怎麼熱衷在飯桌上閑聊,等到菜品端上來,一桌四個人就分別埋頭苦吃,眼神交流都欠缺,我隨奶奶長大,老人家大抵是覺得對我有虧欠,從來不怎麼管束我的生活習慣。於是著實是忍不了這氛圍,途中藉口去洗手間,才終於避了出去。
不過也就只有幾分鐘空閑,我站在洗手間的暖色燈光裡對著手機查郵件,場外等候的圍觀者比場內還精神緊張,粗略一翻七八條,萩原松田對半開。其中松田的問題粗枝大葉,大致只是詢問到底什麼時候結束,有沒有鬧出不愉快。而萩原問得更細致,字裡行間更關心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帶來的孩子態度如何,和我有沒有共同話題。我倚在水池旁邊看邊笑,將兩人的問題綜合到一起回答:對方是個認真的好人,帶來的小孩也蠻懂禮貌,就是有些怕生,要聊起來可能還要花些時間。不過很難和這種人第一面就鬧出不愉快,所以大概還要很久。
答完抬頭,鏡子裡映出精雕細琢的一張臉,光是看也能明白上面花的時間。但功利主義者永遠當斷則斷,我從手袋裡翻出卸妝濕巾,猶豫片刻,還是抬手按在了臉頰上。
如果僅僅是這種程度的讓步,對我而言也不算什麼障礙。但要一同生活的陌生人總不會只有這一點不合。那之後我們又陸續見了幾面,依然是稍顯疏離的禮貌交流,此當不成親密無間,至少還能相敬如賓,這便已經達到了兩位被上一段婚姻折騰得百般疲憊的成年人的最低標準,期末考眨眼便過,飄雪紛飛中迎來寒假,他們終於挑了個閑暇的週末,將結婚一事提上日程。
結婚是件大事。
感情上的意義暫且不提,國中時的我更多注意到的是繁雜的準備工作,預訂酒席,婚禮策劃,通知親友,樁樁件件都離不開協商,偏偏白天還各有工作。於是兩個成年人很快決定提前同居,只為了晚上能一起討論雜事,而被撂下的孩子得到的任務也很簡單——“一邊玩去,別給大人添亂。”
這任務看起來不難,我的新晉妹妹性格內向,對此的理解是窩在房裡看書,而我則截然相反,與祖母的幾年過下來,我早就習慣將家僅僅當作吃飯睡覺寫作業的地方。於是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晚上七八點才到家,即將成為我母親的人神色中的憂慮從第一天起就沒放下過,大部分時候我會察言觀色。但這習慣卻並非一時能改,好在管束是世界上所有繼父母和繼子女之間的難題,她既然不明確提出,我便也裝聾作啞。
畢竟,總有那麼些事,是我沒法退讓的。
寒假過半時我們終於過瞭如履薄冰的階段,開始接受每天早上睜眼能在家裡看到兩個以上人影的事實,松田和萩原也逐漸敢來新地址拜訪,從拿著作業本一本正經地約我去圖書館,到破罐破摔直接喊我去遊戲中心,父親對他們的認知是女兒從小到大比較親密的朋友,可承擔母親角色的人永遠更細心,善於捕捉細節,凝視一些不知是否存在的痕跡。
事情在這裡初現端倪。一月初,新年參拜,我照習慣約了松田和萩原出門,到神社門口才隱隱意識到也許該提前知會一聲家裡。但橫豎已經不能重來,索性只補了條郵件彙報行蹤,然後重新擠入新年的人潮,求了簽,又去神社的樹下掛上心願牌,我穿著和服行動不便,走階梯時只能一步一挪。不過這一技術難題早在頭幾次過來時得到突破,上山時的一百零八級階梯不敢打鬧,要敬重神明,下來時卻沒那麼多顧忌,萩原笑咪咪地單手撫胸,誇張的一禮:“請把手給我,可愛的小姐。”
“萩好惡心。”松田在旁邊打個冷顫,伸手卻同樣痛快,“來吧,扶你下去。”
我將雙手交出去,似乎連身體也脫離重力的束縛,輕盈地躍過階梯,一百零八級,不長不短。但一路攙扶也嫌費事,我們一路走得歪七扭八,到最後幾級我索性一口氣躍下,隔著厚實的布料撞上前面引路的二人,連同腳下的細雪一同滾作一團,分明是彼此擁抱也分享不了體溫的寒冬。但三個人互相拉扯間,卻總有種莫名的暖意。
“葉良?”
略帶詫異的聲音在這時響起。
理所當然,我轉頭看向發聲處,這附近的神社就這麼一家,撞上也不是什麼小機率的事件,似乎是剛剛抵達的一家人同我們走了個照面,嚴肅的父親,目光閃爍的母親,和昏昏欲睡的妹妹,彼此說不上熟悉也至少認識的六張臉面面相覷,氣氛莫名地尷尬,我們匆匆寒暄幾句,彼此道別。這事似乎就此翻篇,我回家,他們參拜,等到中午終於人人回到家裡,準備午餐的間隙,母親卻悄悄將我拉到洗手間,語帶遲疑。
她問:“葉良,你的朋友都是男孩子嗎?”
那時才明白她閃爍目光的含義。
很難說引起疑心的究竟是哪一點,回憶起來,許多次,萩原拉著我的手走出公寓,在玄關門口乖順地朝裡面承諾,講晚上我們會把葉良送回來。又或者是夜晚回家,我們在公寓樓下一步一停頓地道別。似乎過於親密,似乎又沒有,畢竟在學校我們做得更加過火。但不得不說我的新母親是個極為負責的人。在正式與我攤牌之前,她找到了學校老師,詳細地調查了我的兩位親密友人。
我是指,松田的家庭事故背景,和萩原在女生方面的風評。
戰爭在三日後正式爆發。比起僅僅是有所擔心的新母親,最先勃然大怒的竟然是父親,他似乎無法容忍在自己的監護下我選擇了這樣兩個男生當朋友,並將問題歸納與老人家對我的放縱。而我在他怒火中燒的檔口搶下他強行撥通的電話。因為那時是半夜十一點半,奶奶的睡覺時間,她的睡眠早幾年前就變得很淺,半點噪音都會導致一整夜的失眠。
這樣的反駁似乎進一步激怒了這個男人,他開始口不擇言,將責罵轉頭摔在我頭上:婊子,蕩婦,小小年紀不學好,和你那個親生的媽一樣滿腦子不著調。引入上一段婚姻的回憶讓他愈發惱怒,在我的房間四處搜尋所謂的證據,梳妝臺上的化妝包和衣櫃裡摺好的外出服一併被掃落在地,跌破的彩色液體在地板上肆意橫流,他振振有詞地講你每天的心思都不用在正道上,你以為你那兩個所謂的朋友摻了什麼好心?
最後一句話落地時我正從房間的門口望著他,望著門內的一片狼藉,時隔許久,我感到了些許憤怒的情緒,不多,就一點,畢竟無論是我住過半個月的房間,還是我和父親之間也許從未存在過的信賴。甚至是他口不擇言對我人格的質疑,都不是什麼值得惋惜的東西。所以我只是在思考,必須承認我從來不是喜歡爭執的型別,比起浪費時間說服其他人,我更擅長的是在談判陷入僵局時抽身離開,用自己的方式處理。
所以我問,“我和那兩個人當朋友,是讓您蒙羞了嗎?”
而他勒令:“從此以後不許和他們來往。”
二選一的問題,那就簡單了。我緩慢地從地面散落的雜物裡撿起一件大衣,披上,然後轉身往外走,動作太自然,以至於全程無人阻攔,目瞪口呆的母親和在客廳裡瑟瑟發抖的妹妹都不知所措,我對她們抱歉地笑一下,然後拉開家門,走廊的冰冷空氣一口氣湧入,背後才追來急切的呼喊。
那個名為父親的人最後一次喊我。
他說,長谷川葉良,你給我站住。
那天風雪交加。
我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