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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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愛意
13.
謀定而後動,這詞很適合我。
努力家總是相信萬事萬物都有規律可循,觀察現象,擬定推論,反複測試,像小學作業裡的生物觀察,同樣的理論也被我應用在戀愛上。國中一年級,期末考之後的漫長暑假,我租了十幾部愛情電視劇,在家裡輪番播放,萩原是共犯,他開著風扇在客廳打地鋪,比主人本身看得還要全情投入,不時停下來點評:這個情節我喜歡。
對於研究小組來說這就是開始的訊號。我從堆積如山的習題冊裡抬起頭,順道看兩眼電視機,上面放著一部校園劇,快到尾聲的劇情,講冬季的全國大賽,快畢業的男主角站在酒店樓下苦笑著說是自己的最後一次機會,一貫強硬的人流露出脆弱的姿態,連打球的手都顫抖不已,跟出來的女主角維持自己安靜溫婉的人設,一言不發地伸出手將其包裹,畫面靜默下來,是無言的支援與默契。
萩原對著這畫面長籲短嘆,看著恨不能跳進去感同身受,不言自明的躍躍欲試,我便放下筆,問他就這個了?
那就這個吧。
錄影帶被按下暫停,客廳的窗簾拉上,也確認過隔壁午睡的奶奶沒有醒來的跡象。彷彿在做什麼不該被人發現的神秘儀式,確認安全後才考慮一比一複刻。現在是假期,萩原沒參加過全國級的比賽,大夏天的更找不到飄雪的街道,能滿足的只剩下牽手一條。肌膚相貼時我其實並沒有期待,畢竟我們不是半路認識的陌生人,更小的時候也頭碰頭地一起午睡。僅僅是分享體溫,並沒有多值得稀奇。
但我錯了。全神貫注的牽手似乎有另一種意味,我們掌心相疊,順勢將十指交錯扣緊,是電視劇裡教的戀人牽手法,每一寸都捱得緊密,夏天的溫度讓體溫高昂,讓面板滲出滑膩的觸感,在手指不經意的掙動間帶出酥麻的癢,似乎身上的每一絲感官都集中在那方寸之間,手的指揮權從大腦暫時剝離,它們安靜地依偎在一起,彷彿能永久地持續下去,我怔怔地抬起眼,撞進簇擁著整個盛夏繁花般的藍紫色裡。
“葉良,”他輕笑著道,“你臉紅了。”
比臉紅更令人驚慌的是被觸破,我下意識地想要收回手,卻被牢牢捉住,曾經被嘲笑為全場最弱的男生手臂紋絲不動,十指糾纏,像蜿蜒著纏繞上身體的藤蔓,是連心髒都覺得疼痛的桎梏感。
“再保持一會好嗎?”
他將請求講得溫柔並執拗,秀麗的眉眼湊近,沒有留下逃脫的餘地。
“這樣的葉良很美,我想再看看。”
如果有一天萩原研二需要和我進行話術和意志力的對決,十有八九會是我的一敗塗地。但那天還算恰巧,上天站在弱者一邊。僅僅安靜的幾秒後家裡的大門就被砸得哐啷作響,松田暴跳如雷的聲音響起,說姓萩原的和姓長谷川的你倆搞什麼飛機,找你們一天了都不見人影,是不是看電視劇看魔怔了,至少接個電話啊。
是陡然的清醒,我原地跳起來,從束縛著手腳的藤蔓中逃脫,然後低著頭匆匆去開門,小小年紀展露出日後對著鏡頭做戲的表演天賦,再開門時神色如常:都猜到我們在家了還打什麼電話,你不會直接來啊。
而失落的體溫靜悄悄地從指縫間溜走,風吹而過,毫無痕跡。
但這種事就是一而再再而三,模仿電視劇也不止於牽手,論證和分析需要更多的樣本,更多的時候我們模仿那些被精心挑選的臺詞,或者鏡頭排程下動人的場景。有些時候成功,比如運動會上他打贏一場球賽後沖下場給我的緊密擁抱,有些時候失敗,比如電視劇導演肯定沒認真計算過三樓視窗扔出的紙飛機可能滑翔過的距離。
付出得多了總會有點回報,哪怕努力的方向是怎樣把情話說得動聽,很快我們就不侷限於戀愛劇場常見的套路,轉而將它創新到隨時隨地。我在花道社當備受期待的下級生,偶爾會因為作品被教師評了低分而在社團活動後留下反思改進,萩原就時不時打社團門口路過,或者幹脆進來和我一起盯著那幾朵姿態各異的花冥思苦想,也親自動手擺弄幾支花材。該說萩原研二對美的捕捉渾然天成,不瞭解那些繁瑣的規矩反倒自在,常有點睛之筆。於是那天我停手,專心致志地瞧他修改我的作品。直到好久都不見下一步才抬眼,卻見他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見我回望,才溫和地笑一笑。
夕色如焰,灼燒過天際,他在暖色中手持一支摺好的桃花,抬手,輕描淡寫地插進我的鬢間。
“我想了好久這支應該放在哪裡。”
如果是電影此處該有一個緩慢而連續的長鏡頭,配以悠揚或傷感的曲調,取決於這部電影到底是喜劇還是悲劇。不過現實生活更連貫些,沒人會刻意為某一刻定格,轉折突如其來,我們在下一秒聽到門外跑遠的腳步聲,匆忙將腦袋探出視窗,也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個背影。
“好像是花道社的同級生。”我認出那色澤鮮豔的發帶,“你猜明天我們會不會傳緋聞?”
萩原研二隻比我臉皮更厚,聞言笑出聲來:“我猜不出三天小陣平都會知道。”
他猜的半點沒錯。三天之後找松田陣平打聽八卦的人蜂擁而至,把最不耐煩人際交往的自然捲煩成了發型淩亂的爆炸頭,在回家的電車上跟我們抱怨同級生的聯想能力,始作俑者在一旁笑得事不關己,還有空安慰:“算了算了,他們也只是想要些談資罷了。”
“你可真大度,”松田陣平冷哼,“敢情被人堵得教室都出不去的人不是你。我就不明白,既然他們那麼想知道,怎麼不直接去問你們。”
“因為沒人會當面八卦他人的感情生活,”我堅持不懈地給他這些年就沒怎麼長過的情商澆水施肥,“這叫正常人該有的含蓄。”
可松田陣平是學不會含蓄的,不僅僅學不會,他恨不得把自己愛意宣揚給全世界聽,我十分理解萩原千速上了國三後有些躲著他走的行為。無論是誰在發展戀愛物件時都不希望身邊有個激進派的追求者。但萩原姐弟畢竟都是溫柔的人,所以最後也沒人委婉地將這一事實告知當事人,我和萩原研二更多的是將這一段追求與反追求當作又一例鮮活的樣品,和電視機裡那些虛情假意的劇本不同,從昏暗的夜裡瞥見,是光輝燦爛到能灼傷注視者的鮮明。
如果世上的愛意都堅定至此那似乎是可以相信的。如果世上的愛意都熱烈至此那為它反複演練也是值得的,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秉持著這樣的念頭,將這場遊戲性質的研究和萩原一起繼續下去,在每一個相見的早上心照不宣地開始,體育課的對視,走廊上的擦肩而過,隔著教室窗戶遞來的水果糖,我在化學實驗室偷偷往氣球裡灌上剛電解出的氫氣,然後發郵件叫肯定沒在認真聽課的萩原擰頭往窗外看,鼓脹的心形氣球帶著畫好的笑臉升空。幾秒鐘後,樓上的教室爆發出驟然而至的歡呼和笑語。
而禮物的收件人在下課鈴響時準時出現在化學實驗室後門,等不到教師宣佈下課就扯著我跑出教學樓,顛簸中他半長的發絲露出一小片常年被遮蓋的脖頸,白瓷般的膚色燒得通紅,等終於到了四下無人處,他轉身不管不顧地給我一個窒息般緊密的擁抱,滾燙的呼吸掠過頭頂。
很多個瞬間聚在一起,假戲真做抑或日久生情,沒人率先說出那個句子,只是朦朦朧朧間覺得似乎是可以的,似乎就是這麼簡單而已。
可沒人告訴我們簡單是笨蛋的特權。
國中二年級,寒風凜冽的冬末,我拎著奶奶囑咐要順道捎回的烤紅薯到家,開門卻在客廳裡對上許久不見的一張臉,中年男性,西裝革履,有點眼熟,精神比上次見面時看起來好了不少,一系列資訊滑過腦海,我遲鈍的大腦才終於把分析出的結論推到臺前。
這是我大約有半年都沒見面的父親。
對於父親,六歲之後我的記憶就一直很模糊,他似乎一直沒能完全從上一場離異中走出,選擇了用工作迴避那次失敗婚姻的遺留産物。我們平均下來兩到三個月見一面,聊聊近況或者未來打算,以及近期的大額資金使用需求。所以在我概念裡,他就類似於一臺會關心我的at機。畢竟是盡到了撫養的義務,我對生活並無不滿,對他的好感便總還是有一些。但不算多,也不足以牽扯我太多情緒。
而父親用一句話證明我大錯特錯。
“葉良,”
寒風呼嘯,從沒關嚴的門窗中鑽入,被風吹鼓的窗簾像張鋪天蓋地的巨網,冰冷刺骨的溫度中他開口,平靜而帶一點生硬地宣告。
“我想,你快要有個新的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