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血脈

27.

通常情況下,我的兩個青梅竹馬對我的一些脫離常識的行為有著常人之上的容忍度。不管是把吃不完的甜食強塞給甜食苦手的萩原,還是淩晨三點強拉著松田聽一堆辨不出主題的半成品曲目,甚至到畢業後一年突然抽風般要所有人停下工作陪我出遊,長達十幾年的交情足以讓他們被女孩子喜怒無常的脾氣鍛煉出黑洞般的包容力,再把自己的底線拉得一低再低。

但很明顯,現在我快要擊穿這個底線了,週五晚上的八點半,我們來到露營地的第四天,三天前我們撿了個獨自出遊的未成年,兩天前岡咲花凜直接把組合打成了社會熱點,一天前論壇上的破口大罵幾乎能填滿東京灣,不起眼的11月7日在資訊流中悄無聲息地一閃而過,似乎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直到一個小時之前。

論壇飄紅新帖,發帖人匿名,但自稱是醫院在職護士,被最近的新聞熱點吸引,發現傳聞中爆炸案是自己醫院救治的,並且如果當時院裡的追星族們沒有認錯的話,等在重症急救室外的就是藤澤葉琉,之前因為涉及個人隱私所以沒有說。但是既然確定了掌攉粉絲的演唱會和爆炸案是同一天,他認為有必要將事情的全貌公之於眾。

主樓的最下方是張豎版的照片,大抵是手機偷拍,鏡頭有些聚焦不準,但還是很好地捕捉了畫面主體——棕色長卷發的年輕女人神色惶惶,臉上遮掩用的口罩拉低一些,正形容急切地和旁邊的醫生說話。即使五官不算十分清晰,但從外衣中露出的貼身袖口,卻無疑和攝像中的演出服一致。

“所以……”

從螢幕前抬起腦袋的女孩忐忑不安地看向我,動搖的眼神和大多數回帖一致:“那個時候,你認識的人?”

如果呼叫起平時面對鏡頭的純良外皮,我現在應該作出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閉口不言,印證螢幕裡那些愈發離奇的猜測從友人重症殘疾到多年男友不治身亡)。但萩原的存在感著實破壞氣氛,胳膊腿完好無損的休假期警官親暱地壓住我的座椅靠背,傾身在鍵盤上投下大片陰影,嗓音裡含著笑:“報道裡沒有死亡人數,所以我想對方應該沒有大礙,並且也用渾身的傷痛對自己讓朋友焦急的事情好好反省過,不過——”

“不過某個自稱一切都好,結果失聯三天就被炎上之後還不知道澄清的歌手就是另一回事了。”

松田面無表情地在桌子的另一邊補充道。

嗯,生氣了。

兩個都。

不過現在就把這話題攤開來講並不明智,我若無其事地在椅子上換了個重心,從背後的陰影中躲開些許,轉頭只對場中唯一好對付的小姑娘解釋:“確實朋友出了點事,我下了臺才收到聯絡,一時心急,又遇到麻煩的人,所以在後臺失手了。錄影的事是事務所失算,沒處理幹淨,也算是本性暴露吧,我本來就不是擅長為了別人委屈自己的人。”

兩句話把藤澤葉琉溫柔可親的人設砸得稀碎。但這姑娘畢竟已和我真人打過交道,總算堅強地挺過這次人設崩塌,唇瓣囁嚅一會,垂下了眼睛。

“那你為什麼不立刻宣告呢。”她低低地問,似乎有些難過,我笑了:“現在我看起來像個好人了?”

語氣中不乏調侃,女孩迅速抬頭瞪了我一眼,嘴唇卻緊緊抿起。看樣子這些日子長了記性,不打算在我揭開底牌前再發表半句評判,這場景有些滑稽,只是此刻無人慾笑,面上輕浮的對談也遮不住空氣中呼之欲出的緊迫,我看向桌面上安靜的手機。

“你猜我為什麼不能立刻宣告呢?”

所有故事,都講究時機。

我在離開poaris的第二天上交進路調查表,第一志願是東京有名的音樂學校,聲樂系,老牌高校疊上藝術的招牌,學費是打工無論如何都湊不齊的天文數字,我的解決辦法便也很幹脆,在提交調查表的隔日,我去了趟父親的新居。

大丈夫能屈能伸,女人也一樣。

可能是一年的打工歷練讓我的忍耐功力有了長足的長進。畢竟不管哪裡都不缺討人嫌的刁民客戶和不懷好意的誘人陷阱,深夜的酒吧街算不上什麼良善之地。與之相比,朝自己的親生父親低個頭,或許會遭受些精神上的屈辱,但總歸沒有太大的風險。

我在回去的一路上思考各種最壞的情況,音樂大學我是非讀不可。但以我對自己父親的瞭解,這本身就不是他會欣賞的選擇。哪怕在我們相處融洽時也會談得相對艱難。更何況是互不搭理一年多的現在,也許我需要一個更有力的理由,說自己被□□追殺會不會太過了……想到這裡時正前方傳來招呼,是沉穩嚴肅的男聲。

“葉良?”

我抬頭,四十多歲的中年男性正站在公寓樓的門口,滿面疲憊中透出一絲訝色,一年未見,他絲毫未變,仍舊是樸素的西裝,襯衫長褲,黑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手上提著公文包。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對,我難得大腦空白,也許我是能面不改色地在酒吧夜場進退自如,將虛情假意的話語用得比誰都熟稔。但要坦誠相待時卻不知如何開口,我盼望他能主動問我,也害怕他會主動問我,腳下幾乎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卻又被一句話輕而易舉地挽留。

“葉良。”